【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终于完成了答应既灵的事情,让谭云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那在昏迷中仍侵扰着他的不安宁都散了,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站到她面前说,我帮你敲过了,你随我回家吧。深吸口气,又轻轻呼出,谭云山才抬起头,对仍有几分困惑的天帝晃晃手中之物,简单的解释中带着轻嘲:“净妖铃,她的好师父留给她的捉妖法器。”天帝看看净妖铃,又看看郑驳老,心中了然。谭云山不再多言,准备将净妖铃收回怀中,却听天帝道:“能给我看看吗?”他不解,但仍将法器递了过去。天帝接过净妖铃,将其轻轻向上一抛,秀气的铃铛在不算太大的力道下只刚刚高过他头顶,便自然下落,但并未落回他掌心,而是停在他的眼前,正好双目平视的位置。天帝口中默念,同时抬手轻轻拂过净妖铃。转瞬,净妖铃开始发光,不是法器被驱动时的银光,而是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光。起初那些光交织着,晕染着,分不清谁是谁,然后渐渐地,每一色光晕的边缘都开始清晰,最终色块分明。“时山银,丹木香,玄鸟翎,鹿蜀角……”天帝逐一辨出精魂气的归属,末了似无奈笑笑,“果然都是九天之物。”法器由各异材料熔炼铸造而成,自会留有每种材料的精魂气,但那精气早已在炼制中交融成了法器自身的精魄,谭云山竟从不知还可以在已成型的法器上剥离出本源精魂。“所以六尘金笼必须解体,”谭云山看向郑驳老,不是疑问,而是笃定,“那炼制金笼的材料里有‘只能是你’的东西。”郑驳老满眼无辜,特像一个被冤枉的好神仙:“金笼已散,你现在说什么都行了。”谭云山知道不必费力气了,净妖铃能留下来,是因为制它的材料,但凡九天仙友皆可取。不过他原本也没指望郑驳老承认。能布这样缜密之局的人,自然已将所有可能出纰漏的环节想得透彻,将所有可能留下的证据抹得干净,他才几年道行,敌不过对方不丢人。他求的不是给恶徒定罪,只是一个可以带给既灵的真相,一个能让她明白为何要辛苦在凡间走一世的缘由,无论悲苦喜乐。如今,是抹去这“真相”上最后一丝雾气的时候了。“冲撞帝后,大不敬,屡教不改,当重罚,”他毫无预警开口,字字低沉凶恶,像一个正逼无辜者认罪的酷吏,“赐忘渊之刑,永世反省。”郑驳老静默不语,眉毛胡子遮去了他大部分面容,却遮不住这一双骤然阴鸷的眼。仍对着净妖铃若有所思的天帝,闻言蓦地一怔,转过头来,神色间掠过一丝讶异,显然对青盏最终的“下落”始料未及。大不敬,之于仙婢是重罪,尤其教而不改者,入忘渊合乎九天律法,而帝后掌九天繁杂,管教仙婢也是分内之事,但……青盏?实在是越想越觉得不像记忆中那个温婉仙婢,天帝不自觉又重复了一遍罪状:“冲撞帝后,屡教不改?”“隽文上仙帮我查的《罪渊鉴》,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谭云山仍是那副此人罪有应得的架势,尤其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说者无心,听者尚有意,何况说者分明有心。“清清楚楚?”郑驳老嗤笑,声音却是极冷,“不过是给自己的恶行盖上一张漂亮的纸。”天帝和谭云山一起看他,前者凝望不语,后者再接再厉:“堂堂帝后,难道会刻意去冤枉一个仙婢吗?庚辰上仙,你这话不通。”郑驳老反击似的提高声音:“为什么不会呢?你好端端做着神仙,不也被珞宓推下思凡桥了?上位者,远没你想得那般高洁。”“事出必有因,珞宓推我为找心,帝后为什么?”“为了自己舒坦,为了心里清静,为了……”他忽然停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偏了情绪。其实这激将法并不高明,只是谭云山激的那一点太准,正中他最怕疼的地方。郑驳老头痛似的感慨:“你小子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挖坑。”谭云山不背这评语:“我从来不坑好人。”“傻子才信你,”郑驳老嗤之以鼻,“少昊那般以诚相待,你不也坑到了水行之法在九天。”“……”谭云山竟无言以对。若在从前,哪怕只是口头占了上风,也能让郑驳老得意半晌。南钰经常说他越活越回去,越老越是小孩心性。可这会儿,他忽然累了,累得再得意不起半分,累得再不想心知肚明的嘴硬。目光离开谭云山,落到一直不语的天帝脸上,郑驳老将那未说完的话,重又完整地说了一遍:“青盏是被冤枉的,帝后之所以要把她投忘渊,不过是为了自己舒坦,为了心里清静,为了再听不见你称赞她一个‘妙’字。”“就为这个?”天帝根本不记得自己赞过青盏,但跟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儿戏一般的理由。“这个?”郑驳老嘲笑似的,“这个在帝后看来可是天大的事。”天帝的声音沉下来:“你说帝后冤枉青盏,可有证据?”郑驳老挑眉:“你说我谋划忘渊水干,可有证据?”天帝微微侧目,半空中的净妖铃迅速回到谭云山之手,先前被天帝施仙术映出的精魂气也一并重回铃中,只一个极细微的淡桃红色光点留在原处,比黍米还小,若不注意,很难发现。谭云山之所以看见,是因为天帝刻意将那光点送到了郑驳老面前。郑驳老起初也茫然,但当他看了一会儿后,便认出那精气,当下苦笑摇头,疲惫更甚。“九瓣雪棠,上古只留下来一棵,赐在你庚辰宫内栽种,”天帝将这最后一丁点精气送回净妖铃,怅然轻叹,“落花时节炼法器,就该寸步不离盯着。”郑驳老没再争辩。其实他已经寸步不离了,可这花瓣何时落进去的,他竟全无察觉。百密一疏?不,是命,就和妖乱九天、既灵平忘渊一样,都是命定的劫数。天帝没继续逼郑驳老认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认与不认,都没多大意义了,相反,他更在意那尚未厘清的:“我再问一遍,你说帝后冤枉青盏,可有证据?”“若天帝拿出查妖乱九天罪魁祸首的劲头去查青盏一事,会有证据的。”话是这样讲,可郑驳老吊儿郎当的神情分明在说,我知你不会。这明目张胆的挑衅让天帝不悦蹙眉:“你布局了一百年,却没来和我说一句,如果早早说了,我必然会去查。”“查出来之后呢,你会让帝后偿命吗?行,就算偿了,青盏能回来吗?我没兴趣报仇,我要的是忘渊水干,冤魂返阳。况且——”郑驳老话锋一转,面露不解,“为什么非要我说呢?为什么非要别人提醒,你才事后追查补救呢?你是天帝啊,九天至尊,你若有心,什么事能瞒过你?”天帝默然。谭云山忽地明白了,郑驳老不是真的不解,相反,他是看得太透了。“反正也是入定忘渊了,那我就再说明白点,”郑驳老上前,直到与天帝咫尺相对,“你这个天帝当得太久了,宝座也修得太高了,或许你心中曾有大德大善,但那德那善也早都成了俯视下的轻薄悲悯……”“青盏消失了一百年,你没发现,因为她只是一个仙婢;珞宓去翻仙志阁,害长乐无端转世,你没发现,因为这亦没影响到九天;我再不去九天棋室,你发现了,却也没细究,因为这不过是消遣之事,我仍占九天星运,没耽误正职……”“众仙皆说天帝公正严明,怀仁慈,却不徇私。可要我说,再多遇事时的公正严明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若真有心,就该早有所察,防微杜渐……”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出最后一句——“天帝,掌九天事,不怕有疏漏误断,有错处偏差,怕的是不思不察,怕的是迟钝慵懒。”仙壁内极静,静得像时间停止,静得郑驳老的尾音久久不散。天帝面沉如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谭云山心里有话,但此时此刻,不该他说。终于,天帝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忘渊,连流动都是静的:“我不思不察,迟钝慵懒,你为救一人,宁乱苍生。”郑驳老惭愧似的垂下头,后退两步回到原本位置,才坦然道:“所以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你尚可改进,我永世不行。”天帝再度沉默。他与郑驳老相交几百年,却还不如这一天一夜里了解的多。或许真像对方说的,他坐在高位太久了,变得淡漠,变得慵懒,习惯睁只眼闭只眼,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五行伏诛,六尘孔亮,山摇云动,天地无光,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郑驳老突然正色吟起。及至后四句,谭云山才听出端倪,而郑驳老已经向天帝公布了答案:“这才是完整的上古星批,送给你,就当刚才那番数落的……补偿?”郑驳老云淡风轻的顽皮就像说的不是九天命劫,而是要不要来盘棋,可天帝玩笑不起来:“五妖之外可还有五行?金笼之外可还有六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