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谭云山难得等来一天可以看云的乌蒙小雨。槐城被浇了半个月,天就黑了半个月,别说晴,就是连乌云稍微薄一点的时候都少见,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谭云山偏偏是个喜欢晚上看云赏月游船吹风的风雅男子。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但谭云山不这么看。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