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接近崩溃的葛培森如找到救命稻草,以手加额,叹道:“爸妈,你们来得正好,今晚你们晚点儿睡,我把做植物人这几天的离奇经历跟你们说说,你们帮我分析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圆满。”夫妻俩从没见过向来意气风发的儿子脸上也会有落寞表情,他们对视一眼,葛父有心缓解气氛,打开儿子拿上来的饭盒,笑对老妻道:“你儿子给你买的,都没惦记我,只惦记着你的口味了。”葛母眉开眼笑,这显然是儿子买来孝敬她的,这种麻烦吃食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爱吃。葛培森却是心下惭愧,跟米线相处之后他才深刻体会父母们对儿女无私的爱,可他呢,他其实并不很清楚妈妈喜欢吃鸭舌。可见父母的爱是单向的,不可逆的。他为以前无知狂妄的自己汗颜。葛母喜孜孜洗了手来,全然无视夜晚不吃肥腴的誓言,打算安享儿子的孝敬。但等儿子才一开口,她的一张嘴就再没合上过。先是事情离奇得出乎她的想象,然后是想到儿子在那小童身体里的痛苦遭遇,做妈妈的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地坐到儿子身边,蹙着眉头打断儿子,“你当时痛的是不是这几个地方?”她熟练的指出儿子受伤最重的几个部位。“不是,那时候全然与我这个身体无关了,而且我打所有相关人的电话都打不到,好像是我这个人从没到过这个世上似的。我全身除了痛,还有无力,不适,免疫力低下等等。妈,让我继续说下去。”“啊,好。还真幸亏碰到米线那样的妈妈,要不然……”“世上的妈妈都一样。”葛培森说得由衷,但立刻发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温存的强调对着妈妈说这么肉麻的话,但他又没觉得不适,才发现可能前阵子对着米线说多了,一张嘴变得又是抹油又是刷蜜。不过他没忘记对爸爸也说一句,“爸爸也是一样。”葛父倒是只会心一笑,没像妻子一样感动眼睛里波光浮动。“可即使是妈妈,要坚持三年,还是不易。”葛母非常中肯地评价米线。葛培森点头,继续往下说。等他终于说到自杀却回到自己躯壳一节,葛母早已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颤抖着道:“万一回不来怎么办,那个仔仔起码还能拖上几天,好死不如赖活。”“可是这样地活是受罪,不止我受罪,米线也陪着我受罪……”葛父打断儿子的话,“你没做过父母,不懂做父母的想法。我看你这么一跳,那个米线得糟。”“为什么?”葛培森惊讶,“对,我刚才找去了,没想到这事对我就在眼前,对别人却是真的在两年前发生过,我确认了。可是你们知道米线怎么了吗?”“不会是也跟着跳下来了?”“没,她似乎是把自己栽成故意杀害罪,坐牢了。”相比米线坐牢,葛母似乎更能接受跟着跳楼。反而葛父一脸不出所料的样子,“我明天替你查查这个小梅。小培,你在这件事上面有点儿想当然,你以为你一跳可以一了百了,我们做父母的不会这么认为。从孩子出生第一天起,父母的世界就被孩子占了一半,‘为了孩子’,成为父母的最高选择,这是本能,人类因此延续。你自以为你一跳了之,米线伤心一阵子后可以轻装上阵,可对米线来说,她可能认为这是一件由她粗心导致的严重事故。而且她相对于其他父母又有特殊性,仔仔的病情决定那位母亲必须把全部关心全数倾注在孩子身上,孩子骤然因为她的疏忽坠楼,米线的世界忽然真空,她做出极端反应是很自然的事。你得庆幸她被警察控制而不是跟着跳楼。”葛母点头赞许,“听你爸的,你爸一辈子管人,不会看错。”葛培森却一肚子疑问,“可米线是个温和理性的人……”葛父直言不讳,“人,有七情六欲才是正常。这个米线,三年抛弃一切对牢一个病童,精神固然伟大,但长期如此,难免有病态极端倾向……”“没有,米线不仅理性,她还很感性,会哭会流泪。她不可能病态,病态的人没那么平和。”葛培森说到这儿,心里却一下冒出米线偶尔出线的两个极端例子,一个是米线与丹尼吵架时候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个是米线与胖女人迹近绝望的缠斗。耳边却是他爸爸肯定的判断,“……不可能,一个人三年如一日做一件没有希望的事,又没人分享又没处发泄,一个凡人憋上三天是正常,憋上三个月是能人,憋上三年就麻烦了……”“可是我最后几天一直克制病痛,让米线过得比较轻松开心……”葛培森说话时候,从父母眼里读出与他心里所想一样的意思,对,那才更加悲哀,他一跳,这下不仅击碎米线的坚持,还击碎米线心中唯一的寄托。葛母忧心忡忡,“小培,即使我们找到米线,我看你也别立刻跟她说你是那谁谁,我怕她跟你拼命。”葛培森毫不犹豫地道:“不怕,是我考虑不周,我愿意承担后果。爸,你明天就得把人找出来。”葛母看着儿子成年后难得异常认真的脸,忍不住问:“小培,你会不会对米线有特殊好感?”“妈妈异想天开,我当时即使有那贼心也没那荷尔蒙。你就把这事理解成小狗小猫走失被好心人收留,回头小狗小猫舍不得离开好心人回家。”“臭小子,人家养你几个月,你这么知恩图报,我做你几十年的妈,你天天跟我做冤家。”“我知道错了好不好,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忏悔,我小时候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对我来着,我怎么就没良心呢。以前都是太理所当然了。太后,天儿晚,我先伺候您睡觉。”“啐。”葛母哭笑不得。反而是她看着儿子睡觉了才肯放心。回头她担心地与老头子商量儿子未来遭遇米线的事儿,希望老头子获得米线地址后先捂一下,他们考察后再告诉儿子。但葛父却不以为然,两年时间不短,那个米线应该早该咋咋了。他甚至不信米线还真能坐牢,毕竟她总有一两个亲朋好友。亲朋好友不可能陪着米线陷于仔仔这个无底洞,可绝不可能眼看米线无端坐牢。葛培森原以为今天心力交瘁,应该很快睡着。可躺下后,却是如此地不适应房间里没有丝毫光亮,米线的小屋总是亮着夜灯,方便他半夜醒来找得到人。他也不适应周围一点声音也无,以往总是有米线轻轻的打字声伴着他入眠,那是米线趁他睡觉时间抓紧工作。以前小小空间充满米线的一切,现在忽然静谧下来,他反而失落得睡不着,对着黑暗脑袋儿滋滋地疼。胡思乱想间,他也不由得扪心自问,他爱米线,可那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爱?他相信绝非是男女之爱,他怎么爱女朋友,他早领教过若干次,绝不是。可总不至于是母子之爱吧,他可真没把米线当妈。葛培森在乱哄哄的爱的选择中终于迷糊睡去,他是真累了。也不知睡多久,醒来时候只听得耳边若隐若现有什么声音,他没睁眼就喊,“米线,我要喝水。”但不等有人回答,他自己先被突兀的声音惊起,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已经魂兮归来。按说他回到自己三十年的生活,应该是如鱼得水,为什么反而似乎更习惯与米线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难道苦难反而促成记忆?葛母看见中午才起的儿子,第一句话就是告知,打听下来,米线最终没有坐牢。葛培森连忙打电话给爸爸确认。原来米线一口咬定由她出手摔死儿子,只求速判。可是米线的丈夫丹尼却与梅家人联合所有包括医生、护士、邻居、大楼保安等人作证,证明米线是个最合格的母亲。并且结合现场指出孩子应是自己爬窗坠落。最后是现场证据推翻米线口供,米线无罪释放,随即离婚,但是据说此后下落不明。经查也不在本市律师名录中。葛父将查出来的丹尼电话告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