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道:“蜜雪儿,你从仔仔发病起,一直不肯认清事实,可是你应该清楚,仔仔一周岁时候还能爬行,后来每况愈下。我……我不反对你买房子,但是请你客观点儿,起码不要逼死你自己。”“但就事论事,我怎么做,才算客观?”梅菲斯相信儿子还未必听得懂这些词汇。丹尼再次无言以对,好久才叹道:“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立刻汇到你卡上。”梅菲斯闻言软了身段,轻道:“丹尼,请你理解我。”丹尼好一阵无语,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结束了通话。梅菲斯却是拿着手机茫然,她似乎错怪了丈夫?葛培森在一边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反而理解丹尼,仔仔这种注定夭折的生命,从理智上说,根本不值得米线倾注所有的关心,付出与所得,完全不对等。连他自己都还是坚持他活着没有意义。可是,要多少冷血才能保持所谓的绝对理智?几天虽然质量不高,却可以马虎将就的平安日子下来,葛培森到底是没了豁出去自杀,以换取再投另一具躯壳的勇气,日子得过且过吧,因为谁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次中奖穿越。再说,那么好的米线现在是他全身心的依靠。看到米线的坚持,他也不禁深信,明天会更好的,他愿意保持一份幻想。可是,想到他的存在是建立在米线牺牲的基础之上,尤其是今天这个电话更是给他这样的提醒,葛培森无法不审视自己的内心,他不是仔仔,他能这么心安理得于米线的无私付出吗?他自问不是一个太良善的人,可是面对米线,他的心竟也纯净起来,他心中越来越负疚,为一己之私,他可以毁了米线的幸福吗?葛培森想得头疼,如果道德可以审判人,那么他必定有资格站在被告席上,罪名乃是自私。他越想越头疼,尤其是看着米线打完电话后呆滞的身影,他更是心里不忍。正好他的头也不知是因为谴责他道德水平低下而自残还是怎的,果然恰到好处地疼起来,他就捏一声黄色小鸭,意图分散米线的注意力。见米线果然第一时间回头,他立刻道:“头痛,不是狼来了。”梅菲斯闻言,却是脸色一变,“不是身体痛?怎么痛的?”说话间已经蹲下来,握住儿子的小脸仔细审视。葛培森被米线的态度惊住,“小脑钻心地痛,好像在晃动……”葛培森还没说完,便见米线忽地飘走,他认为是自己头昏眼花,便集中内力凝神一看,米线果然就在眼前,但米线手中却多了一瓶药,下一刻,他便被米线施以分筋错骨重手,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吞下一颗丸药。葛培森还想问个为什么,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迅速席卷全身,他似被什么大手摔打、撕裂、倾轧,感觉自己似乎四分五裂地向黑暗深处疾飞,他惊慌得再也忍不住尖叫,早忘了捏黄色小鸭以示气节。可什么都挡不住他迅疾地陷入黑暗,直至黑暗没顶。葛培森再次苏醒,还没睁眼,也不敢立刻睁眼,他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他的第二次苏醒。第一次苏醒时候,换了躯壳。那么第二次又是九死一生,睁开眼睛会不会又换一具躯壳,又多一个妈?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这回最好回到他的旧躯壳,即使换个长得歪瓜裂枣但只要身体健康的躯壳也行,可心里又是深深地为哪个大神对他的恶作剧而担心,他还会变成怎样呢?睁开眼睛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迷。未知,才令人心生恐惧。“醒了。”有个男性权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这种权威的来源葛培森了解,那是源于对职业的自信。“又侥幸一次。小梅,有问题再通知我。你……也保重自己。”侥幸?小梅?果然,很快有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而沙哑地在耳边响起,声声唤,“仔仔,我们睡醒啦,开开眼睛,让妈妈看看仔仔醒了,仔仔,妈妈在这儿,带着你最爱的黄色小鸭……”熟悉的呼唤,温暖的轻抚,将葛培森的意识从黑暗与阴冷中扯出。他这一刻都没想一下,他这是还停留在仔仔这具破损而绝望的躯壳,他强打吃奶的力气挣扎着睁开眼睛,果然,眼前是米线放大的脸。他笑了,一种如归的感觉满溢心头。可他却看到原本披头散发,憔悴不堪,但眼神坚定的米线却在他的笑容攻势下,眼圈一红流出眼泪。一位护士看着这对母子劫后重逢无语的对视,即使护士久经生死,此情此景,却令她忍不住地热泪盈眶。连她都替病床上的孩子可惜,如此贴心,如此坚强,抢救醒来见到妈妈先笑让妈妈放心,这样的孩子却注定夭折。她此时也终于理解床边这位妈妈的内心,过去连她都对这位妈妈不知疲倦地进出医院感到不耐烦呢,可现在她了解了,那位妈妈如此绝望地不厌其烦,不仅是因为神圣得近乎愚昧的母爱,还因为那精灵般的孩子。护士不忍再看,轻轻掩门出去,留这对母子独享急诊室。葛培森深为奇怪的是,随着眼睛的睁开,身上微不足道的体力也渐渐汇集起来。随着体力的恢复,身体的知觉恢复运作,那种初来这一世时候的剧烈疼痛和不适卷土重来,全身犹如撕裂一般,原来昏迷前的假象来自于身躯的剧痛,这将葛培森心中重见米线的温馨全数逐出。即使面对着米线的悲喜交加,他还是心中暗叹,与其继续在这具仔仔躯壳中呆着,还不如不醒,他的不醒,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可是,现在他醒了,他知道这往后又是多少天地狱般的病痛煎熬,一直到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他想闭口不言,不给可怜的米线增添苦恼,可是痛楚令他口不择言,“我怎么没死?你不应该抢救我……”可是剧痛让他停顿,一张嘴忙于吸气,无法说话。他心中为自己的苦状悲哀,他的聪明此时全无用处。在米线的百般抚慰和赶来的护士一针之效下,他的神经终于被麻痹。他被米线抱出进诊室,换去观察室。趁两人走在路上的当儿,他毅然决定说出真相,让米线设法杀死或者放弃他这个冒牌货,为真仔仔报仇。身体的折磨让他脾气急躁,他几乎就想冲口而出。可是抬眼,却见到米线为他操心一夜而憔悴的脸,甚至看清楚米线眼白满布的血丝,他竟是不忍心开口。因为无法推测米线知道实情后会如何的受伤,他很怀疑米线这个好妈妈即使恨他夺了儿子的躯壳,可还是不舍得伤了儿子的躯壳半分,那么以后彼此相处的日子就艰难了,他死不了,米线很纠结,两败俱伤。疼痛缓解后的葛培森渐渐理智起来,就让米线心中盼着他好起来的希望成为米线的麻醉剂吧,反正他应该很快就死,还是别节外生枝,再打击米线。他是真不忍心。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婆婆妈妈起来,而他前世曾是如此的当机立断啊。可是,他自己该怎么办?继续这种窝囊痛苦的生活吗?葛培森的一颗心里面正方反方缠斗不休,每每痛楚袭来,他总是恶向胆边生,他克制再克制,心中算是留得一系善念。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缠斗最后会不会再哪次他痛不欲生时候结束,他总是愤然地想,还不如自杀一了百了。可是,自杀又谈何容易。他没多少力气,恐怕连咬碎舌头都不可能。他唯一能想到的现实可行的办法是触电身亡,可是米线几乎不离他的身边,而且,他上哪儿去弄两条金属丝呢?即使弄来金属丝他也没办法,近地的插座都是防儿童触电的设计,凭他这点儿小小力气,想自杀还颇费工夫。更别想煤气中毒,他的小手不是那阀门的对手。但是日复一日的折磨实在已经令他意志接近崩溃,他每天唯一能将注意力从痛感里拉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咬牙切齿地寻找自杀的机会。米线坚持让他使用的学步车正好成了他的帮手。可是他的尝试总是被细心的米线破坏,他不知米线究竟是哪儿来的耐心,竟能如附骨之蛆般阴魂不散,总是先他一步化解危险,每次还笑嘻嘻说他毕竟是男孩子,多动。他真是欲哭无泪,没想到死都不容易啊。一个人混到连死都由不得自己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废物是什么?是废物,得赶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