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聪盛知道这里是古谷川的亲兵,与外头的那些可大不相同,故此陪笑着下车来。一个宪兵扛着刺枪走了过来,恶声拦住了他。马聪盛连忙从裤兜里把名片给掏出来,“我是你们将军的好朋友,麻烦你们通报一声。”那几个宪兵围着那名片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又看马聪盛油光满面十分滋润,便也信了他,态度跟着客气了几分,其中一个宪兵还主动请缨,说要给马先生带路。马聪盛过足了瘾,觉着很有面子,拢了拢西装外套微仰着下巴跟了上去。马聪盛边走着边环顾着这古谷公馆,心中暗想,这楼房也旧了些,和将军的身份实在不符啊……马聪盛摇了摇头,正觉得有些炎热,抬手擦汗的时候,却诡异地瞥见了什么。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然后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那个方向看去——隐隐约约的,似乎瞅见了什么人。马聪盛对前头那宪兵说了一句“等等”,便往那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前了几步。待到马聪盛瞧清楚之后,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叶海涛坐在藤椅上,正在心平气和地晒着日光,他的手软软地垂在那里,藤椅下趴着的胖黄狗儿时不时就要伸出舌头舔舐一番。小哑巴就在旁边晃来晃去,怀里抱着一个糖罐——床底发现的,当小哑巴把它抓出来的时候,叶海涛还歪头想了一阵,后来脸色便有些变化。小哑巴以为叶海涛不舒服了,就要去翻箱倒柜地把西药片给找出来。叶海涛也没固定吃什么药,小哑巴连个庸医也说不上,只管乱给叶海涛喂药——他不是想害叶海涛,反而是满心盼着他活得健健康康,这样自己也就能长长久久地安全,心满意足了。然而,叶海涛一挥手不愿吃药,反而让小哑巴把糖罐交给他,接着便使了点蛮力,把罐子打开了,抓了一大把,放到了小哑巴手里。小哑巴年岁不大,虽说长期吃苦,不过骨子里还是带着一点稚气。那一双蓝眸骨碌碌地看着手里满满的外国糖果,渐渐地凝聚了雾气,好像有泪珠要掉下来了。叶海涛摸了摸他的脑袋,转眼就把整个糖罐塞到小哑巴怀里,并且抓着拄杖,自己缓缓走下楼去院子晒一晒。这会儿,小哑巴在叶海涛身边站着,咂嘴吃着糖,脸上是甜滋滋的模样。他偶尔也要蹲下来,去拉一拉黄毛的尾巴,等到那条狗兄弟回头看自己,就慷慨地拿着糖纸在黄毛的鼻吻处转了转。黄毛闻了闻,并没有表示任何的喜爱,只是扭过头又去蹭叶海涛的手掌,弄得叶海涛歪嘴轻笑出声。小哑巴眼巴巴地瞧着,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妒忌——不过他很快便释怀了,低下头去,一脸珍惜地把糖纸对折了,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裤兜里去。叶海涛有些迷迷蒙蒙地感受着日光的热度,他偶尔睁一睁眼,去看看四周,然后便又闭上了眼——他怕自己过得太清醒。人一醒,总要想写不好的事情;他只要脑子一清楚,总有一股茫然深深地把他笼罩起来。正神游之际,自然是不会感觉到有人靠近,故此在听见那一声划破梦境的“哟”时,这两人一狗都怔住了。尤其是小哑巴,本能地跳起来蹦到叶海涛旁边,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叶海涛与小哑巴比起来反应较为镇静,他慢慢地扭过脸回头去看,似乎从那扭曲得气流之中,瞅见了一个较为陌生的影子。一直到那个身型肥胖壮硕的马老板越发走近了,摘下那顶白色大帽子来,叶海涛才缓缓地坐起了,眼里先前还有一些讶异,到后来也剩下了然了。马聪盛甫一见叶海涛,还以为自己大白日的中头彩了,三魂七魄差点去了大半——他这是亏心事做的太多,胆子越练越小,着实怪不得。马聪盛方才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偷窥,脑子仔细周转了几下,便陡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他会意。马聪盛走到叶海涛跟前,眯起双眼细细地去打量他,当下直接啧啧摇了摇头——看来叶海涛混得没他好,要不是穿着体面,还真是跟那些破落户没个两样儿。马聪盛为了显示自己亲切可人,丝毫不计前嫌,嘴角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说了一句:“叶……先生,没想到你这命,不一样啊!”马聪盛一时之间竟忘了眼前这人叫什么了,只好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先生”。叶海涛见是马聪盛,原先还呆呆怔怔的不知想些什么,后来眼里却慢慢地染上一层恨意,手用力地捏着椅子的扶手,弄得嘎吱作响。“不过嘛,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叶先生,看不出你也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把我在牢里的训斥悟了出来——”马聪盛像是发表演说一样地来回转了转,特意慢悠悠地在大太阳顶下说着话,接着在绕到叶海涛身边去,看似一脸欣慰地说:“你,有前途。”叶海涛猛地用力地挥开马聪盛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一脸凶恶地盯着他。马聪盛也不意外,他歪嘴啧了一声,接着站直了,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边说:“叶先生,我知道你是记恨我,就因为我当初折磨了你一顿,你心里不快、不乐意……不过,你还是别生出什么不自量力的念头来,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是个重要人物。”叶海涛喘着气瞪着他,一口怒血淤积在心里,简直要当场喷出来。他不屑于马聪盛说话,更不愿意见到这个汉奸——而将他害到如此田地的,却正是马聪盛,这让叶海涛恨不得拐其拄杖,直接很他拼命去!然而,马聪盛却不肯放过他。叶海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拒绝小哑巴的搀扶,一瘸一拐地靠着拄杖要走进屋子里时,马聪盛却把他给叫住了:“叶先生干嘛这么着急!”马聪盛走两步跟了上去,急急地把叶海涛给拦住了,笑着说:“你要知道忠言逆耳呀,我这话说得不好听,可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叶先生,我看你现在也是好吃好穿的供着,应该是想明白了——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这话可戳中了他的痛楚。叶海涛红了眼,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谁跟你是、是他、他妈的自己人……!给、给我滚!滚!”说罢,叶海涛直接抡起拄杖,要去和马聪盛扭打在一起。马聪盛没想到叶海涛是个疯狗,当下吃了几杖。他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去反击,一脚把叶海涛踹到地上。叶海涛还要跳起来,小哑巴却急忙挡在他身前,黄毛也不断地吠叫着,总算是把兵给引来了。马聪盛的额头挨了几下,肿成了馒头模样儿,他捂着额骂了一声“操你娘的”,又要去踢叶海涛。所幸旁边的宪兵连忙吆喝一声,拔出枪挡在了两个人之间,这才把一场混战给止住了。马聪盛没法泄恨,只能指着地上的叶海涛,一脸扭曲地骂道:“叶……你、你等着!你看着吧!现在你那大肚子的老婆就在将军手里!你就等着!等着给他们收尸吧!!”马聪盛原先不断猜想,在看到叶海涛的时候方有了底——原来将军是要用那对母子让叶海涛服软,不过事到如今,马聪盛即便是逞口舌之快,也存心要让叶海涛不好过。不想,叶海涛听到这话,整个人大震,倏地抬起头来,仿佛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地喃道:“你说什么……?”马聪盛哼了一声,拢了拢外套,大步转身离开。叶海涛却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一举抓住了马聪盛的裤管,嘶哑地问道:“你、你说素云怎么了……!”马聪盛不愿意理他,只甩着脚要把叶海涛给踢开。然而,叶海涛此时却难缠得紧,任是马聪盛怎么去踢他,他一转眼就要跳起来,两手拖抱住马聪盛的腰,“你快告诉我!素云她怎么了!!”小哑巴见叶海涛跌了几次受了擦伤,连忙要去把他给拉回来。马聪盛也不断地挣着,心里也被叶海涛这有点疯癫的姿态给吓着了,直到宪兵使出蛮力把他们扯开的时候,马聪盛才总算脱离了,拔腿急忙走开——他惹了一身晦气,这会儿把礼物放下来,干脆直接离开了。叶海涛见马聪盛走远了,人来疯似地要拔腿追上去。小哑巴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他前面,慌乱地比手划脚。叶海涛此刻已经染上了点疯狂的色彩,要不是小哑巴把他给抱住了,他估计就要这样爬着出去,也要把马聪盛给追回来。之后,小哑巴靠着宪兵的帮忙,把叶海涛给架上楼去了,后来被无所事事的藤野平撞见了,直接去找了条粗绳过来,把叶海涛给绑在床头那里。然而,叶海涛依旧不断挣动,嘴里嘶哑地吼着,一会儿是“马聪盛”,一会儿又是“素云”。一旁瞧着的藤野平受不了了,吆喝着让小哑巴去抽屉里翻出安眠药来,给叶海涛灌了进去,这一场闹剧才暂且停止了。小哑巴在旁边守着叶海涛,直到叶海涛慢慢地意识模糊,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才泪眼汪汪地去找纱布药膏来——叶海涛手臂擦伤了,在流血。藤野平自从上次“不小心”与将军嘴碰嘴之后,就被古谷川给扔入了冷宫里——平时出门也不带着他,也不派他事情做。藤野平终日无所事事,只在这屋子里晃着,偶尔还能偷偷出街转一转。这样的日子他原先也过得很快活,后来渐渐地便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