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成被流放到了一个小地方,那地儿穷得厉害,十几年前严冬遭祸,就这地方被害得最惨,过了多少年都没办法复苏起来。也不知道此地的父母官是否受到了指示,理郡王分封到的几亩田地俱是长不出稻苗的,但是上面说了,李安成一年要上缴二十几斗米粮,若却一斤半两,就要按着缺少的数目鞭打多少。李安成看着屋前那几片荒地,半点话也说不出了。他也不哭,只是静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这一路来,他时常这样魔怔,不吃不喝,弄得那些押送的官人都当着理郡王已经半疯了去。李安成在屋外站了一日一夜,隔天便拿着那老奴寻来的锄头,跟着下田去了。但是他桃花公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那双手平素握得皆是毫笔刀剑,再加上这半年来在路上被折腾坏了身子,如此不过干了两天的活,便又再一病不起。李安成这病来的比往日都还要凶险,此地常年来流行疫病,来来去去死了不少人。那老奴去寻了村中那老大夫来,大夫看了看王爷身上出的疹子,摇摇头只向这老奴指了个地方,说人死了就往那边埋去。那老奴抽抽噎噎,打起了其他主意。他过往也不过是王府里看门的,因着理郡王这一事无辜受累,如今也算是尽了义了。如此,他悄悄收拾了行囊,在李安成还在昏迷的时候,携着这理郡王身上那点还算值钱之物,跑了。李安成虽是病得狠了,却也不糊涂,他迷糊睁眼的时候,便知那老汉牵着那耕田的瘦驴走了。他在病重含混地笑了,迷糊之间想起了儿时在皇宫之中,母後抱着他唱着小曲儿,父皇抚须看着他的字画赞赏有加,一边皇兄亲自剥了核桃,拿仁子喂着他。他如何也想不到後来会是如此。李安成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跟孩儿时一般蜷在床上。就在李安成以为自己要这般病死在他乡的时候,他忽然就听到了一把能活活将他惊起的声音。“哎哟我的操!这咋了!咋了!艾玛是不是猩红热啊!!猩红热啊啊啊!!!”这半年来,李安成几次在梦里听见这把声音,就跟梦魇似的,缠着他,不让他好。他感觉有人给他喂了水──冰冰凉凉的。那只抱着他的双手也是冰冰凉凉的,李安成忍不住往那边靠了靠,那抱着他的人又开始嚎了。“我操!小爷才学乾隆下江南去走一趟散散心,你这货怎被整成这样了?哎哎哎,心疼死小爷了──”那声音骂骂咧咧的,没个稍停,李安成觉得很吵,却也无故觉得心安。烧了两天,理郡王终於醒了。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人,倒是见着了一个老翁。那身形乍看之下,宛如那深夜弃主的老奴一般,但是李安成不是个好糊弄的,那老翁捧着药汤过来的时候,李安成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带着几分不确定、甚至是颤抖地出声:“……付继光?”那老翁顿住一下,也没说啥,就在旁边那小凳子坐好了,一勺一勺给理郡王喂药。理郡王看他毫无破绽,心道自己是魔怔了,居然以为……以为……眼看着那碗药见底了,那老翁把理郡王扶了回去,将被子掖好了。李安成在恍惚间闻到了一股桃花香,他一个激灵,又喊了一声:“是不是你……付阿蛮!”这下那付小侯爷终於忍不住了,他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戳了一下他李安成的脑颅,“我操你给我省点心吧,躺着行不,爷得给你赶去再熬药呢!”说罢,就气呼呼走了。李安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好像看到那小个子的付小侯爷,那人一生气,两脚就往外开,摇摇摆摆地走,脸儿都感觉气鼓鼓的。李安成忽然想叫住他,却也不知为何要叫住他。这理郡王打小就是如此,他总爱忍、总爱憋着,任何事都得找个理由,就拿谋反这事儿来说,也是一些老臣来寻他,说圣上身边奸人当道,各种缘由使得他不得不反一般。李安成没一会儿又睡了,他这次睡得格外的沈、格外的香,半点梦都不做。那老翁守在他床边,一劲儿念念叨叨:“我老爹肯定也是穿的,取什麽不好,偏偏要叫继光,继光继光,戚继光麽真是儿……”那付小侯爷平时不会这样唠叨,他偶尔这样,第一次老爹病重的时候、第二次是知道李安成获罪的时候。付小侯爷念到後来,眼睛便红了,他不敢哭,哭了脸上的妆就掉了。这妆不好弄,古装戏里那些戴面皮啥的,忒坑爹。李安成在屋子里将养几日,那疹子却是慢慢退了。付小侯爷扮老翁扮上了瘾,那天之後便没再李安成面前露出面目来。李安成却能感觉到,付阿蛮这是在跟他发小性子,还有,这周围兴许还有皇兄的爪牙,要不然,付小侯爷不会这般小心翼翼。付小侯爷确实是在耍性子,他自知道李安成出事,便从南边赶回来,又一路骑马快追着这流放一行──李安成不知道的是,他在路上一直大命不死,实际是付小侯爷在使的法子。皇宫里的那一位,早早便当他这个弟弟死了。李安成这一厢遭了殃,殊不知上都那里也出了大事儿,太後在幼子遭到流放之後,就一病不起,前阵子便薨了。这事儿李安成早就知了,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却如何也哭不出来──当时母後在他跟皇兄之间选择了後者,他就是理解她,却也无法不感到心寒。付太後一死,那付皇後也不知遭了什麽罪,无缘无故就被废了,後来新立的皇後是姓顾的。付小侯爷这阵子也不太好,皇帝老惦念着他的钱,他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若往日嚣张。李安成将养的大半月来,都是付小侯爷亲自下的地。这乡里的人不是死的,他付小侯爷就算能一天变出个万斗米来,却也不能这片荒地无故生出稻穗来,这样子还是得做足的。李安成身子总算好了大半之後,也跟着付阿蛮下地,付阿蛮这次也不惯他──他手把手地教李安成,又教他这五谷收成的道理,李安成细细听了,心里却讶异。他过去都当付继光是个胡吃胡喝的纨!,不想这付小侯爷原来是个懂理的。“这有什麽不知道的?”付小侯爷扯着一张老面皮,捶捶腰,把那七老八十的老翁学得十足像:“你们啊,就懂得四书五经,科学治国知不知道?还有你啊,就一个呆驴,被你那些先生给害惨了!”李安成觉得这话听起来刺耳,却仿佛又有几分正确,他想不到话来反驳,只蹲下来跟着付小侯爷坐在一处,看着那片红色的落阳,忍不住问:“那‘科学’是何意?”“科学啊……呃,就,科学呗。以後告诉你。”付阿蛮挪了位置,李安成过往是个精贵的,哪里会跟他坐在这泥地上。“那‘坑爹’又是何意?”“这不是好词,你别学,乖哈。”付小侯爷也不知哪里变出一壶酒,那葫芦看着脏,打开来却闻一股浓浓的醇香。付小侯爷喝了一口,理郡王接过,也大大地灌了一嘴。喝了酒,人也放开了。李安成扭头看着付小爷,突然一笑,问:“你那日说的‘遣散费’,又是何意?”付小侯爷挠了挠耳後,耳根一红,转而赌气说:“我就说那顾氏不是个好鸟,瞧瞧,被无间道了是吧!!”李安成忍不住笑了,付阿蛮说的话里总是有那麽些他不明白的字,但是他如今却又明白付小侯爷说了什麽。“不是她,是她父兄逼她。”“你喜欢她是吧?到现在还帮她说话!那贱人我早该整死她!”付小侯爷是个小心眼的,全上都的人都知道。“没有。”李安成看着付小侯爷的眼,他现在觉得,付阿蛮真是个直的,什麽都写在脸上,殊不知,付阿蛮只对他如此:“我一开始也恨她,现在不怪了。”“走开,别坐我这儿。找你老婆去。”付小侯爷喝多了,醉了。他酸呢,一想到李安成跟别的女人一起,肚子里的胃酸全冲到脑上了。李安成却不走,就着夜色月光,他看着付小爷的面皮,猛地说:“去把脸洗洗罢。”付阿蛮扭脸看他,“啊?”李安成突然就脸红了,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是……习惯你原来的样儿。”付阿蛮好像听出来什麽了,他猛地冲到水盆那里,把脸上的妆全折腾没了,在一箭冲到李安成跟前,毫不知羞地把脸给大大地抬起来,好像要让李安成看个够。李安成哭笑不得,付阿蛮却开始得寸进尺:“夫君夫君,你亲亲我啊亲亲我──”付小侯爷是个见了树就上岗的,半点缓冲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一年未见了,李安成低头去看,他有些讶与自己从未发现过付阿蛮也是个俊俏的。李安成的话本看得少,他此下的智商被拉到跟付阿蛮一个水平线上,居然也想不出什麽诗情画意的词句来形容了,只是单纯地觉得付阿蛮漂亮,像……像仙子、天上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