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故岑急匆匆地赶来,裤脚和靴子早就泡湿了。他神色焦急,沉声道,“情况有些不妙,百姓转移得很不顺利,不少人有抵触情绪不愿意撤离,甚至有的人跑到田里说什么都不肯走,我爹已经去劝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晏谙攥紧伞柄,“带我过去看看。”去的路上故岑简单给晏谙转述了一下情况。原本底下的人都按照故远林的命令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根本没人留意田地里有没有人滞留,毕竟这样大的雨,正常来说百姓们都应该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才对。其中一户人家里只有一位老叟,年龄大了腿脚不便,一说要把他背去安置点避灾,摇着头死活不肯走,独自一人非要守着房子。问了邻居才知道老人家还有个儿子,叫张顺的,竟然在这个时候跑到地里看稻子去了。田间已经乱作一团,晏谙遥遥就望见了故远林的身影,空旷的地理只有这里围了两三个人,一眼就看到了。故远林见了晏谙,不禁责备起儿子来:“这么大的雨,地里泥泞不堪,怎么还把王爷惊动来了?”故岑这才反应过来,雨太大,即便撑了伞晏谙身上还是湿了大半。“不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晏谙道。故远林叹了口气,愁道:“这张顺不是个例,许多他爹那样的老人脾气更倔,怎么说都不听,若是劝不动他,后面的事情更难办。”张顺就那么坐在泥水里,满身黄泥,青筋突起的双手长满了又硬又厚的老茧,脸上皮肤粗糙。他曾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劳作,欣喜地看着稻子拔节、抽穗、灌浆,期待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如今却只能任由浑浊的泥水泡着籽粒已经坚硬了的稻穗,束手无策。晏谙原本是带着怒气来的,他一颗心一直悬着到现在都没放下来,还要和故远林处理千头万绪庞杂琐碎的事务,一切都为了对抗这场天灾,为了这些百姓。然而这些人在这个关头还要给他添乱!但是看见张顺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胸腔里那团怒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反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酸酸涩涩。他只想着大局为重,保全更多人的性命要紧,却忽略了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感受。庄稼就是他们的命,大半年来的辛劳都在这场大雨里毁于一旦,任谁都难以接受。“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只要人活着,这些庄稼粮食都可以再种。老爷子一大把年纪就你一个儿子,现在还在家里守着等你回来,万一洪水现在就来了怎么办?你也为他想想啊!”耳畔都是哗哗的雨声,晏谙扯着嗓子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张顺始终像丢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淹了的稻子,一点反应都不给,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故远林见状叹了口气,“什么都劝过了,他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一句都听不进去。找人把他拽走,又发了疯一样的挣扎起来。他爹还等着他回去劝,这可怎么办啊!”转移的百姓都背着包袱往安置点走,他们路过地头,看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张顺,看见故远林和晏谙,不禁悲从中来。妇人低声啜泣着:“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男人们捏着拳头,有人说着负气话:“倒不如让洪水把我和庄稼一起冲走了算了……”小孩子抬头,懵懂地看着父母悲怆的模样,不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晏谙将百姓们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视线最后落在张顺身上。他俯下身,将手中的油纸伞倾向了这个穷苦人。砸在身上的雨滴忽然停了,一柄油纸伞正罩在他头上。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想让他离开,但晏谙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已经淋了很久的雨的人。鬼使神差的,张顺没有反抗晏谙拉着自己站起来。晏谙将伞塞在他手里,向注视着着自己的百姓走了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暴雨中,故岑忙上前为他举着伞,却被晏谙推开了。“吾乃衡王晏谙,洹州府此番受灾,待回京之后,本王会向父皇禀明灾情,请求减免洹州府未来几年的赋税,下拨赈灾粮款,保证人人有粮食可以果腹、有种子可以耕种。本王向你们许诺,朝廷不会不管任何一个人的死活;这场天灾,本王与诸位共渡!”晏谙的话字字有力,穿过嘈杂的雨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为之一振。雨势缓天黑时,低洼处的百姓已经按照故远林的命令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去了,晏谙问过故岑,捏着几颗糖向其中一顶帐篷走去。为了方便放鸭子,石头和爷爷就住在河岸边上,自然也在需要转移的范围内。人数比较多,有的一家好几口在一个帐篷里,有的和别户人家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帐篷内算不上宽敞,甚至还有些拥挤。石头正和爷爷呆在一起,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爷孙俩全部的家当,其实打开来看也不过就是几件破旧的粗布衣裳。见到晏谙,石头看起来很高兴,笑着喊道:“大哥哥!”“别乱叫!”爷爷连忙道,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晏谙的身份,“快,喊王爷。”“不碍事。”晏谙道。“王爷,洪水真的会来吗?”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痕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老了锄不动地,平常就靠着卖鸭蛋的钱让我们爷孙两个糊口,洪水一来可就全没了!”“别担心,灾后的生计,朝廷都会有安排的。”晏谙只能这样宽慰。帐篷里有小孩子在哭闹,嚷嚷着要回家,孩子母亲正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着。晏谙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小石头,怕不怕?”石头轻轻抿着嘴唇,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没事的,大哥哥会保护你们,相信哥哥,好不好?”说完,晏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糖果:“上次临走时哥哥说了,再见面要给你糖吃,你看,哥哥说到做到。”“谢谢大哥哥。”石头收下糖,却没急着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那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两块,“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糖,等到天晴了咱们就都能回家了,现在有怪物要到家里去,咱们还不能回去。”小女孩听懂了,含着甜甜的糖果,果然也不哭了。晏谙不禁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而且晏谙觉得这个比喻很是恰当,汹涌洪水,比怪物猛兽还难以抵挡。确保百姓们都已经安置妥当,两人折返时已经很晚了。所幸县令府地势比较高不容易被淹,否则光转移案牍卷宗又要好一阵忙活。大雨仍不知疲惫地下着,故岑看着晏谙脸上满是倦意,有些心疼地道:“王爷今晚好生歇息。”“嗯,回去便睡下。你也早些歇下,明日还有事要忙。”别的几个县都不愿意转移百姓,晏谙没有办法,只得托故远林写信提醒他们做好防范。晏谙躺在榻上,深夜比白日更加安静,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显,他就这么听着雨声睡了过去。晏谙自从重生后就眠浅,这几日更是一直绷着一根弦,哪怕是入睡也不深,是以前半夜还听着雨声不断,有些吵闹,到后半夜竟迷迷糊糊的觉着雨声渐渐小了,直至最后悄无声息。翌日晏谙睁开眼,见窗外一片天光大亮,甚至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他有一瞬间的怔神,旋即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蹬上靴子就往外跑,推开门只见东方的旭日射出缕缕阳光,洒满了整片大地。鸟雀立在枝头梳理羽毛,被这动静惊得发出一声啼叫,展翅飞走了。院子里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但雨确实是停了。故岑正好端了早膳来,见晏谙在门口站着,笑道:“王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