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淡然,不似往日里那般一提起代善就郁郁寡欢,眼角眉梢反倒有些难以掩藏的喜色。不禁嘴角翘了翘,戏谑道:“无事献殷勤,你送我矮脚马,究竟所为何事?”岳托面露窘色,讪讪的说:“就是为了尚未降生的小阿哥……”“不说实话对吧?那我可要走了。”他回头招呼敦达里,“回头将这马牵给兰豁尔去,她这年纪正好学骑。”岳托面上闪过一抹喜色,待敛容时发现皇太极正面带戏谑的望着他,他面上一红,忙说:“兰豁尔忙着学女红呢,她若要学骑马,改天我再给她淘换一匹来……”“你现在倒真是有钱了。”皇太极摆摆手,“行了,你要真不愿说,我可真就要走了。家里头还有人等我吃饭呢。”皇太极翻身上马,作势欲走,岳托赶忙上前拢住辔头,扯停了马,恬着笑脸说:“八叔,我……想请您给我保个媒。”皇太极剑眉一扬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哦,你可终于想要娶妻了?是相中了哪家的格格?”岳托面上一红,嗫嚅道:“三姑家的……”“嗯?你说什么?声音太低,我没听清呢。”“三姑家的……阿木沙礼。”“呵……”皇太极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般的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侄子,“你这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若她未与国欢和离,你难道这辈子再不另娶不成?”岳托眼神一阵儿茫然:“我……不是……”皇太极声音转厉:“还是说,你和她早就私下有了互通,她和国欢和离是因为你……”岳托猛然一凛,警醒道:“八叔您莫误会,我和她绝无私相授受,她和离只是凑巧,我想着她……她到底是兰……”“住口!”“八叔!”岳托哀求,拦住马不让皇太极走,“求八叔成全!”皇太极冷笑:“我又不是你阿玛,你求我有什么用?”“八叔……”岳托咬咬牙,一撂袍子,直挺挺的当街跪下了。皇太极面色一变,啐了声,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将他一把拽起:“你就这点子出息么?为了女人……”话音突然停顿,见岳托还要作势往下跪,用力拽住他胳膊,怒斥,“你先起来,真是……真是……你真就那么喜欢她,非她不娶?”岳托淡淡地“嗯”了声,脸上表情有一丝茫然,但转瞬变得异常郑重:“是,我非她不娶。”皇太极讥道:“你愿娶,她可愿嫁?我不瞒你,阿木沙礼虽是我外甥女,可我对她可没什么好感。想她这些年嫁与国欢,毗邻而居,我冷眼看她与国欢相处,乃是个好吃懒做不会操持家务的。她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你将她娶回家容易,可你供养得起么?”岳托面露尴尬:“她幼时在家千娇万宠的,我多养些奴才侍女伺候她就是了。”“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当家主母是这样子过日子的,国欢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她那个女人给你们哥几个一个个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你莫忘了,你家里还有三个幼儿要抚养,刚刚分府立户的,人情往来都得靠得力的大福晋操持,方可解你后顾之忧。难道你要学国欢那样,什么都不干,成天不出门守着她,可即便国欢这样宠着她,最终也没能留住她。”岳托被这一番话诘问的一时哑住,半晌方苦涩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她若要改嫁,不如嫁给我,我自不会亏待她。”皇太极哂笑:“那也简单,你若非她不娶,偏我瞧她是个惫懒的,那便娶她收在屋里,另娶一个贤惠持家的大福晋回来……”岳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皇太极自顾自的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你若真心喜欢她,只管在家随便宠,她也不用烦心庶务,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你要什么她即使不闻不问也没关系,她做不来你的贤内助也没关系,只要留她在身边……”“八叔!”岳托打断了他的呓语,“可是三姑不可能允许我同时娶两个福晋进门,且是越过阿木沙礼,让其他女人做大福晋。”若是那样,莽古济压根不可能将阿木沙礼嫁给他,哪怕是努尔哈赤亲自指婚,只怕莽古济为了女儿不惜闹得满城风雨,也会蛮横拒绝。皇太极凝神,目光冷然:“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便宜事,又不肯做事又要占着位置不松手,地位与责任是相等的,鱼与熊掌……我也想兼得,可是能吗?万事莫太贪心,小心到头来人财两空。”岳托思忖片刻,毅然决然道:“我……我既已说过要娶她,便只娶她一个。求八叔成全!”皇太极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过,道:“你这人,还真是倔强。也罢,你不听我的,我也拿你没办法,你既下定决心求了我,我自当尽我之力保这个媒。只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这个福晋娶过门后夫妻不谐,届时你莫说后悔,莫怪我没劝过你,莫说我保的这个媒害了你……”岳托一言九鼎,掷地有声道:“不悔,此乃我自己决定,与任何人无干。我今日在此誓天告地,娶阿木沙礼为妻,此生不悔!”待岳托离开,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赫图阿拉城搬的已是少了至少一半的人口,日垂一线,地平面处远远看到成群结队的神鸦聒噪乱串。皇太极望着那些黑点出神,心情似乎有点微妙,敦达里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也没拿准主意,只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于是冒着风险打算一试。“贝勒爷,岳托台吉说想将大格格领回去养,这事若真允了,小福晋那里岂不是不好交代?”皇太极抽回目光,扭头朝身后错开半步间距的敦达里瞄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句:“看不出你倒也挺关心那孩子。”敦达里愣了下,转瞬笑道:“萨尔玛虽算不上是大格格的乳母,但这几年与大格格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自然感情匪浅。”“说的也是……就算是养只猫猫狗狗,这么些年下来总也是会生出不舍之情的。不过别人家的总是别人家的,养的再好再熟也终归是别人家的,更何况还是个女娃,即便眼下不送回去,再养个几年,还是得陪副嫁妆送到别人家去和别人过日子。”皇太极淡淡一笑,意有所指。敦达里心头一跳,似乎有点揣摩到主子的心意了,于是大着胆子试着进一步探了探:“平日里大福晋又要照顾大阿哥,又要打理庶务,瞧这些日子忙着搬家,整理箱笼清点账册财物,从早忙到晚,连吃顿饭都得端着碗听底下奴才回事,真真儿累得人都瘦下去了。这往后若是再生下个小阿哥来,只怕愈加分身乏术,久而久之,岂不是要拖垮了身子?依奴才之见,正巧这里岳托台吉向您开了口,不如就顺水人情做了,等搬去了界藩城,便将大格格送回去。而这一头小福晋也得了闲,正好可以帮着大福晋抚养小阿哥。奴才瞅着小福晋是个会养孩子的,瞧她把大格格照顾得多水灵?这亲戚往来走动,将格格带出去,没有不赞大格格养得好的,就那个头都比同龄的孩子足足高出一截呢,且她还特别乖巧懂事。”皇太极莞尔一笑,表情十分满意,嘴上却说道:“你个猴儿精的,倒是什么时候和萨尔玛赶紧生一个孩子出来,省得她总眼馋着别人家的孩子。”敦达里一阵尴尬。皇太极笑道:“安达里都快做阿玛了,你比他早成亲这么久,居然……若再怀不上孩子,不妨再娶个福晋吧。”敦达里道:“哪里就富贵到要娶二妻的地步了呢。这让那些娶不到福晋的将士们知道,还不得埋怨死我。”“即使不娶妻,也可以纳个妾。别说你现在的身份,还不配纳个妾的。待生下孩子,放到萨尔玛跟前养着就是了。”敦达里一听这话题绕自己身上了,真是越说越不妙,忙岔开话题:“是是是,贝勒爷说的极是。只是贝勒爷方才为何在岳托台吉跟前替大贝勒说好话?他们父子闹的越僵岂不是对我们越有利?”皇太极横了他一眼,脸色刷地冷了下来,如罩冰霜:“你以为我想多管闲事……看代善自作自受我乐得袖手旁观,只是……”敦达里默默低头,心底暗暗嘘了口气。大福晋怀了孩子,一向独宠的小福晋闹起了情绪,她和主子爷一闹,别说是给大贝勒帮个腔顺手送把梯子,就是要上天上摘星星,主子爷得只能去找那梯子。皇太极神情变色也不过是瞬间之间的事,待敦达里抬头,他已恢复常态,依旧是面带微笑,十分愉悦般的说:“今天倒是看了出好戏的,收获不小呢。”“奴才愚钝。”皇太极轻笑:“汗阿玛今年六十有一,这年纪搁哪都是高寿了。”“是。”敦达里符合。“搁寻常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有多少?”“怕是不多。”关外条件艰苦,加上连年征战,人口死亡激增。论起寿限,怕是过了三四十岁做了祖父的,都已经算是高寿。“不只你这样想,大家都这样很自然而然地认为汗阿玛年岁大了,撑不了多久了。完全忘了这么个人,纵横睥睨天下,至今还能吃三大碗羊肉,还能骑马冲在前锋杀敌无数。就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觉得他快要死了,亟不可待地去讨好下家,呵……在他们眼里,真当汗阿玛是死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