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小郡守又做何事了?”西门延寿也做过郡官,年纪大后让儿子接手,自己则沉迷在漳水边上钓鱼,一次次甩钩,总能有所得。
西门平纠正他的称呼:“父亲,是郡大尹。”
“叫习惯了,改不了。”西门延寿快七十了,大半辈子生活在前汉,对新朝的种种新规矩他嗤之以鼻,连双名都懒得改。遥想汉朝宣、元时,什么延寿、彭祖、千秋都是极流行的名字。
西门延寿在钓鱼之余,也常跟儿子分享官场经验:“我这一生,一共跟十九个郡守打过交道。”
“他们当中,六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酷吏,十二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儒生。”
“还有一个呢?”
西门延寿再度落杆:“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敬重的循吏。”
酷吏是豪强最畏惧的人,他们武健酷烈、残暴严苛,政令更改频繁,对郡中豪侠动辄打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嫉恶如仇,而是为了迅速出政绩,得到“治剧”之名,甚至不惜掀起冤狱,诛杀甚众。好像把豪强统统干掉,这腐朽的世道就当真能好一样。
不过这样的酷吏,随着元成之世到来,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单枪匹马赴任,也不再像前辈们那般,能斗得过豪强了。
与日俱增的是酷吏的反面,儒生。他们多是依靠五经上位,在此之前连县令、曹掾都没当过,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平日袖手大谈圣人之道,带着雄心壮志想在地方推行孔子中都之政,到郡后却两眼抓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如何着手,慢慢地理想消磨,就变成尸位素餐、垂拱而治的官儿了。
西门氏就喜欢这样的二千石,他们把持地方曹掾吏政,很快就能将其驯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爱财的送去钱货、爱名的恭维吹捧、好色的与之联姻,贪权的则用繁杂案牍压垮他们。
前任大尹李焉就属于儒士,西门氏与他合作愉快,可不曾想李焉萌生了复汉的念头,西门氏本想坐观成败,毕竟这世道沉沦至此,王师和流寇不管来的是谁,都会毁掉豪强的一切,必要时刻,得由魏郡人保卫魏地。
可观察了一段时日后,发现李焉沉迷定制,难成大事,西门氏立刻抛弃了他,主动举报。
如今西门延寿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位二千石,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第五伦的履历,他让儿子寻来,虽然算不上详细,但少年有孝义之名、奋击匈奴、皇帝新宠等事迹都不少。
最让功曹西门平赞叹的是:“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毛躁,但第五伦却知道退让,刚到郡就祭拜西门大夫祠,知道揖让之道,颇为不易啊。”
在他看来,这次的郡尹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二千石为傀儡,西门氏与郡中豪强操控军政财的局面应该能维持下去。
可西门延寿觉得,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人会伪装,且看他坐稳后的施政,尤其是官吏曹掾任免,方能知此人虚实。”
有一件事让西门延寿很在意,那就是第五伦将牵涉进李焉谋反的曹掾,大多一并裁撤斩捕,许多人头挂在城上。如今郡府诸曹起码空出了三分之一,虽说诸曹实际事务亦是豪强子弟充当的佐吏在维持,但西门延寿看出的第五伦的打算了。
“官职任免之权,这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枭子啊!”
确实,第五伦本着“动不得阎王,先拿小鬼开刀”的念头,将李焉铁杆一扫而空,却留了文学掾,文学掾是由李焉征辟的本地士人,没有豪强背景,在都试时直到马援进入郡府才投降。
第五伦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却留了文学掾一命,此人只能依附于第五伦,作为他了解本郡诸曹的钥匙。
西门延寿让儿子盯紧人事任命,他们当然不会贸然干涉,这很愚蠢,西门氏只想透过这了解第五伦的行事风格。
要是第五伦火急火燎,将空出的诸曹交给他带来的族丁、猪突豨勇,那西门氏大可松一口气了。
此举会得罪觊觎职位的郡中豪强,而文化程度不高的族丁、猪突豨勇当当亲卫还行,贸然去干陌生的业务,只会拉胯抓瞎。
而大量从外地招来故旧充当也不行,因为他们不通本地语言,也很容易被架空,还会被当地人敌视。
过去就有酷吏二千石干过类似的事,结果招致了全郡豪右抵制,手下人没一个能料理顺案牍的,亦是“政令不出办公室”,连斗食吏都斗不过,租赋收不上来,上计一塌糊涂,很快就被朝廷免官。
然而,第五伦只将马援任命为尉曹掾,主掌卒徒转运事,郡兵他暂时插不了手,但郡中的刑徒、罪犯也有好几百,先让马援暂时担任此职,将这群人控制住再说,武库里兵器一发,也是一支武装,而且还是容易笼络的无恒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