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深秋的青霜,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清寒一些,更明澈一些。
清晨白色的霜降,攀附着枯黄的草木,遥之万里,银装素裹,让本有些萧瑟枯燥的山河多了几分清亮,在温暖的阳光下,透着丝丝缕缕的斑斓梦幻。
西流城外通往中原腹地的官道上,一辆黑灰的马车,缓缓从官道深处行来,在银妆的山河里,晕染了一抹深重。马车车身宽大,有两丈长,丈尺宽,黑灰的颜色,有些沉寂内敛,显得颇为老旧,但车辕、车辙、车厢上,无论是做工还是花纹,却又十分精致和考究,马车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土道之上,也没有任何颠簸之感和杂乱的音色。拉车的是四头毛色黑亮的骏马,宽大的马车,本应很沉重,但四匹骏马却显得轻松自若,喘出清白雾气,打着响鼻,十六只如碗口般大小的蹄子欢快地踩踏着地面上,追逐着地面上未尽的青霜,有细微的回音往返于天地之间。
奇怪的是,马车上并不见赶车的车夫,车厢口的位置,也早已被一层青霜遮掩,好似那里,从来就没有人坐过一般。车内车外,被一条绣着山川日月的锦缎车帘掩住,一里一外,两个世界。
没有人影,没有鞭声,好似一座空车,在道路上孤独的行走着,从遥远的尽头,一路行来,永远没有终点。
忽然,有马蹄声声如春雷,从远处的阔野中传出,一阵阵烟尘,如是叫嚣着腾空而起,有秋风席卷,恍惚间掩了清晨的阳光,整个天地间,仿似又回到了那将亮未明的夜晚。
烟尘中,有数十匹骏马冲出,快速逼近官道上那辆孤独行驶的马车。
然而,官道上那辆漆黑的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前行着,就连那四匹拉车的马儿,也仅是瞥了一眼奔腾着靠近的数十匹驽马和马上的人,不屑的打了打响鼻,欢快地跳着步子,踩着道路上永远也踩不尽的青霜。
数十匹马,数十个人,人人手持刀剑弓弩,头戴兜帽,叫嚣着冲向官道上孤零零的马车,就像是一群狼,冲向一只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羊一般,獠牙呲露。
西流城北边靠近西流关,是抵挡北莽铁骑的要塞。西流城的南边,则通向大唐腹地。不过,向南数百里的范围内,仅仅分散着几座小城和驿馆,余下的大片地方则是荒芜人烟之地,像是一条空旷的隔离带,隔离着安宁祥和的中原腹地和西流这座兵燹战火之城。
西流城是北方苦寒之地,并不十分适宜于百姓居住,从西流城向南,也因气候条件限制,很难发展得起来,虽然每任皇帝都会定期移民实边,但蚊虫猛兽,疫病天灾,都是阻碍这一带开发的重要原因。再加上一些盗匪、罪犯盘踞此间,以深山密林为掩,劫掠往来商旅,骚扰移民百姓,久而久之,西流城向南百里的地方便成了荒芜地带。虽不敢说是绝地,但除了一些胆大的商旅和军队外,西流城通往中原腹地的这条路,倒是很少有人敢走。
不过,这片地带,也算是大唐与北莽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即使西流关破,西流城亡,大唐也可组织军队在这一片地带抵抗北莽铁骑,并不会对中原腹地造成太大的损害。但是想归想,从西流关向南,多是一片平坦之地,西流关破,西流城亡,那么大唐军队能否抵挡住北莽百万滚滚铁骑洪流,也着实是个未知数?
西流关和西流城,就像是一根扎在北莽咽喉的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所以这根刺,令北莽很痛,很难受,却也无可奈何。
西流城向南的地方是大唐境内盘踞盗匪最多的地方,也是最混乱的地方,每年都有上百商人丧命于盗匪之手,有时候,那些盗匪甚至会南下进入村镇之中劫掠粮食和人口,十分嚣张。
大唐不是没有派兵围剿过,事实上,每年州府县衙都会组织人手对盘踞在西流城南地区的盗匪进行围剿,但往往都以失败告终。不过有一点,盘踞在那片荒芜地带的盗匪,从不敢到西流城及周边的几个村镇放肆,因为那里,有西流边军的家属和亲眷。西流边军,愿来这苦寒之地戍守、搏命,为的就是守护身后的小家和大家,无论是谁,想要毁灭他们的家,伤害他们的亲人,都先要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这是西流全体边军的誓言和诺言。
曾经就有一小股流匪,袭击了西流城外的一个小镇,屠杀了镇上数十人,其中好多些都是边军将士的家属亲眷。西流关守将闻知此事后大怒,不顾军令,调集五万边军,对西流城外的盗匪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围剿,无论小孩老人,凡是盗匪者,一律格杀,绝不姑息。一年间,死在边军手下的盗匪达上万之巨,所有盗匪的尸体皆被边军悬陈于西流城墙之上,以儆效尤。
那一年,血染西流城,凛凛不可犯;
那一年,尸陈苍茫山,遥遥祭皇天;
那一年,西流关的守将,负手仰天:吾为英雄郎,铁血沙场志。犯我家国者,虽远定然诛!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盗匪敢劫掠西流城的百姓。入山当劫匪之人,第一条戒令就是永远不要去招惹西流边军那群疯子,永远不要。
虽然盘踞在西流城外的盗匪不敢劫掠西流城及周边村镇的百姓,但对于外来的商旅,却绝不会手软,因为他们干的就是不应手软的事情,就像狼和羊一样,对于嘴边的食物,他们只有贪婪,而没有同情。
马蹄声声,草木间的青霜,在震颤的大地中簌簌落下,如是天空,正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雪。好似那阵阵冬雷般的响声,终于引起了官道上马车的注意,四匹欢快踩踏着霜痕的骏马,不情愿的停下脚步,嘶鸣了一声。但马车中,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依旧如先前那般孤寂。
越靠近官道上的马车,那群盗匪的速度越慢,分成了四股,从前后左右,将马车重重包围起来,然后缓缓地向前压近。他们很小心,虽然他们是一群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但并不代表着他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或者说,见惯了死亡,他们才更害怕死亡。所以,从发现这辆马车开始,他们便悄悄跟踪,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一路跟踪,一路观察,直到靠近西流城数十里时,他们才决定动手。
即便有过观察,确定车内没有多少人,但他们依旧很小心,这份小心与谨慎,曾让他们很多次死里逃生。
“交出身上的钱财,我们兄弟只求财,不伤……!”
领头的一个盗匪紧了紧手中的长刀,盯着官道中央那辆马车,心中有些发毛,不过已经上来了,怎么着也要开口说个过场话,不能被手下的喽啰小觑了不是?毕竟这年头,盗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话音未完,马车的帘子忽然动了一下,一个绣着海棠幽兰的钱袋从马车内抛了出来,落在领头盗匪面前的地上,钱袋散开,一锭锭黄白之物翻滚出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好似这世间最美、最迷人的景色一般。
“咕噜……”
盗匪一阵骚乱,一些人的喉头禁不住上下涌动,发出轻微的口水吞咽之音,目光直愣愣的望着地上散落的黄白之物。
领头男子暗骂了一声,本来那个钱袋是抛给他的,他因为害怕有什么危险,在钱袋飞出时下意识侧了一下身子,结果出现了现在这种情况。若是他接住的话,说不得还能私藏上几锭,然而现在,看着那些贪婪的眼神,领头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也晚了。
抬首,领头男子又看向那辆马车,马车一直是安静的,从那个钱袋飞出之后,那四匹骏马也不再发出声响,而是低着头嗅着地上的银白。好像如果没有他们的打扰,这个世界本就该是这么安静的。
“大头,钱捡起来,我们走了!”领头男子眯着眼睛,落在马车探究的目光缓缓收回,转身吩咐了一声,随后抱拳:“多谢!”
他谢的自然是车里的人,虽然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从来都没有心,也从来不会去真心感谢什么,但一句谢谢,真的只是一口廉价的唾沫而已。他当然也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不会真的去相信自己方才说的那句“只是求财”,如果能求得其他,他也不介意将那句信誓旦旦的话语当成一句玩笑。
他之所以信守承诺,只是因为他想快点离开,那安静的马车始终给他一种压抑的感觉,让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怕死的人从来都很相信感觉,所以那些和他同时出道而不怕死的同伴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因为他从来都是个怕死的人。
然而,在吩咐完这句话后,领头男子并没有等到身后的应承之音,他心中那抹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右手摸向腰畔的长刀,流光清亮如虹,这是他有生以来拔刀最快的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只要拔出刀,斩下去,或许就有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当他的刀离鞘只有一半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离开了身体,随后,便是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原来的身体,他这样想着,也这样看着。
眼帘中,到处是飞舞的红色丝线,丝线切开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天空的嫣红,地上的斑斓,不知是他们的血,还是那天边的阳光,瑰丽而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