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天气渐渐炎热,马上要端午节了。往年都是刘太太管家,买多少米,多少粽叶,每家分多少,都是她亲自操刀。今年刘太太自称年老,精神渐渐不济,将家里大事小情、迎来送往,过年过节以及别人家婚丧嫁娶的礼金等等一应事务,全部交给大奶奶叶秀敏处理。
刘太太无事一身轻,兴致好的时候,给孙儿们讲故事。这个故事从她的娘家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她在衣家已讲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又拿出来讲给世瑛的俩女儿——闰余和赛男听:“以前人们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给人们一面锣,每天走到地头上,围着自家地转一圈敲一遍,喊着:‘草死苗活地发渲’,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好的。渐渐地,人们越来越不知足,有了偷懒的心,发现在树荫底下敲,庄稼一样长得好好的,后来发现,坐在家敲也一样,再后来,发现躺在床上敲还是一样,就都躺床上敲锣了。神仙看到人太懒了,就停止了敲锣的法力,这时,人们才发现,躺床上敲锣不顶用了,就到树荫去敲,还是不顶用,到地头围着敲也不行,怎么都不行了。到最后,人们沮丧地认识到,必须亲自到地里锄草浇水松土,庄稼才可以长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衣传广逗着孙女们玩,用手轻抓她们的膝盖,说着:“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有福的人。”两个孙女被逗得哈哈笑着,开心极了。
眼看到了伏天,衣家的仆人们从瓜地里摘了一车西瓜,给四家分了之后,剩下的用来做西瓜黄豆酱。
做西瓜黄豆酱,要有发豆。管家青子的媳妇汪氏,带着婆子们,在厨房里做发豆。她们将挑选好的黄豆,泡到温水里,再煮熟,晾凉。再将黄豆与干面粉搅拌,直到每颗黄豆身上都包裹了一层面衣裳。将面黄豆置于临窗架空的木板上,薄厚适中,盖上两层薄棉布,要晒不到太阳。等黄豆表面长满黄绿色的毛,就把发豆做好了。
青子带着小厮们,早已把盛黄豆酱的小瓮们洗干净晾干了。
待发豆做好,就把西瓜切开,去皮,挖瓤,按一斤发豆,五斤西瓜,半斤生姜的比例,将它们混合,再撒入花椒、大料、桂皮纱布包,用长棍搅拌均匀,瓮口蒙上纱布,放到屋前晒,每天午后搅拌一次,不能淋雨。一月之后,可食。
西瓜黄豆酱做好了,叶秀敏吩咐青子给给老太太还有四兄弟家,每家分一小瓮。
事后不久,汪氏悄悄跟叶大奶奶说,听说有的奶奶不想要酱,说去年的还没吃完,问不要酱的能不能发钱。
叶奶奶呵呵一笑,问,是你们四奶奶吧。
汪氏点头称是。
叶奶奶感叹道:“怪不得老太太经常说,‘当家三年,鸡狗都嫌啊。’那一瓮酱,能值几两银子,这哥几个,哪家缺钱啊,可是一到兄弟之间,芝麻粒也得掰四瓣,要不然啊,就觉得自己吃亏了。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反正啊,每家都一样。”
衣家的四个妯娌,大奶奶叶秀敏宽厚,甘二奶奶持家,她们俩最要好,小瘾奶奶俏俏喜欢玩纸牌,不太过日子,平日里自成一体,偶尔到甘二奶奶家串门。
四奶奶卫长青自视甚高,好胜心强,喜欢与其他妯娌比较,与其他人也玩不到一块去。此时卫长青生了第二个女儿,叫赛男,两岁多了,聪明伶俐,什么话都会说。她常慨叹自己不比别人差,为啥只自己家没有儿子。她的婆婆刘太太有时要开解她,说,两口子过日子,就要像两匹马拉车,朝一个方向使劲,每天都在往前赶就好,不要看旁边的。
卫长青一心想让夫君考取功名,口口声声说“官为荣身之本,财为养命之源。”可惜世瑛不是当官的料,三十多岁,举人都没中,把卫长青急的,就差替他去考了。
这一年,道光十六年秋天,世瑛和世琦的儿子聚仁,世珍的儿子知仁,伯雍的儿子象和、象欢一起去参加了考试。世瑛、聚仁、象欢名落孙山,知仁和象和考取了举人。
衣传广是在集市上得到消息的,当时他正倒背双手在街上闲逛,只见街道两边摆满了货物,有卖年糕的,豆腐脑的,有卖酱油醋的,打香油的,敲猪的,拉着车卖盘子碗的,卖酱菜的,卖针头线脑的,卖糖瓜的,蜜蜂糕的,糖稀的,还有端着碗拄着棍儿要饭的,挑箩的,担担儿的,做买做卖的,热闹非凡。
他正想着买点糖稀回去给孩子们缠着玩,又担心天气不够冷,缠不起来。就听到背后远远地有自家小厮的声音:“老爷,道喜啦!少爷高中了!”
衣传广听了不由喜上眉梢,转过身来问:“中了几个?”
“老爷,一个。知仁少爷中了第十名举人。”小厮施了个礼。
衣传广吩咐小厮多买几碗糖稀带回去,顾不上再买其他的,兴冲冲回家了。
只见家里个个喜气洋洋,仆人告诉他,刘老太太亲自到珍二爷家里去了。
衣传广不进正门,一转身就到了老二家。刘太太见到衣传广就说:“你呀,福薄,才回来。刚才的热闹都没瞧见,那些报录的,簇拥着我和二奶奶要喜钱。一共三班报录的,还有邻里乡亲,又是人,又是马,挤了满满一院子。那热闹劲儿,赛过集市。”
“热闹就好,这才喜庆。知仁呢,哪去了。”衣传广拣了把椅子坐下。
知仁穿着绸缎衣服,给爷爷施礼,引着爷爷到正厅,去看已升挂起来的报贴,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衣讳知仁高中直隶乡试第十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衣传广点头微笑,一边看一边用右手捋胡子。
伯象和中了第一名解元,他的父亲伯雍大摆筵席,招待四方宾朋。
伯立身邀衣传广上下老小都到伯雍家,两家一起热闹。
只见伯弘穿石青织金团花纹妆花缎长袍,喜气洋洋,在前面招待男客。弘二奶奶穿豆绿折枝花库缎便服,亲热地在内宅招待女眷。
两家的男人们在前头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女眷们则在宅内吃喝说笑。众多喜笑颜开的人中,有几人难掩愁容。立言夫妇,还有伯弘夫妻两个,思念象慈,那是自不必说。此外还有梨花,在此看到别人欢笑,她更多了一层愁苦,她不断地想,如果象慈在世,今年也该考取功名了,以他的才华,中举人不成问题,可叹天妒英才。
另外一个心中郁郁的,就是卫长青。看到比世瑛小的知仁和象和都中了举人,她脸上有点挂不住,推病没来。世瑛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看准了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决定以后再也不费这个劲去赶考了。虽然没中举人,不是照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过。
就在伯雍家内院外院,一片欢腾的时候,小厮慌慌张张找伯雍:“雍大爷,有个奇怪的老头,一句话不说,直接往里走,拦也拦不住。这不,进来了!”
伯雍随着小厮的手朝院里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干瘦干瘦,鹤发童颜,从从容容的老头,步履轻盈迈进了门槛。
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厮、仆人,小跑着大喊着,狼狈地舞着手臂,想让老头停下来。
“怎么,山珍海味吃惯了,认不出我这土老头子来了?”老头气定神闲站在伯雍他们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