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持的无非是政治的天理,执着于家族,违背于自身,待她行尽一切时,留下的又都是什么呢?
她与元澈那无数次情潮下的心机暗度,权力与□□下的纠缠勾连,在广袤的时与空中,又算得上是什么?
当她救下这些人,让太子顺利拿下这片土地时,面对支离破碎的北凉州世家与重新崛起的皇权,她又能得到什么?
只有砸向自己的石头。
场面一度失控,众人争相把任何能够触碰到的肮脏之物抛向法坛上的陆昭,也未曾发觉那曾经雪白的道袍早已被泥垢吞噬。
陆昭只觉得身体在寂寂颤抖,她慢慢起身,试图重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完成对道弘最后的攻势。然而废墟上的白骨,金瓯中的鲜血,在她离开蒲团的一瞬间,于黑暗的夜空中无限交织。
道弘闻言,心中猛然一沉,只道不妙,手中念珠如乌飞兔走,旋腾飞快。他此时早已不将这番谈话视作辩法,对于眼前之人所掌握力量、与这股力量可能滋生出的邪恶,他警惕到了极点:“施主慎言,勿入邪道。”
陆昭并不作以回语,只是单纯离开。她需要离开这个法坦,让原本剥离开的魂与肉、神与思重新归位。现下,她只需要回去告诉太子,不必忧虑,发兵攻伐,便可以解决一切。
道弘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她的善恶并非一言可断。此时,她的佛言如入寂灭万死之境。云影将月光遮蔽,原本雪白的道袍仿佛化作烟烬,委顿成灰。黑暗的高穹下,她孤魂坠落,控临缥缈而无地,乘凌虚无而断槎。
道弘忽然意识到他并不能用出世的方法与义理与眼前的人来对接,众生与众生终究也是不一样的。是了,成佛有八万四千法门,即便是他也不能根据自己的慈悲心而随心所欲。
道弘思定,忽然挺身而立,横在陆昭身前:“陆中书若执此念而去,只怕贫僧要破一杀戒了。”
此时不远处那群金城戍卫闻言,便交头接耳起来,继而手执兵戈,慢慢靠近人群。
陆昭只是冷然一笑:“法师若要杀我,岂不是大功德皆废,这又是何苦来哉?”
道弘道:“中书之祸,祸及万民,废我一人功德而救众生,这样的见佛性,涅槃契,贫僧求之不得。”
她家世煊赫,具瞻台衡,智与慧皆在上乘,是以她具有左右世道的能力,无论执何念,都会被权力无限放大。她表相的动与静、无漏与有漏、七情、六欲背后往往隐藏着繁复的考量与目的。极尽冷漠的内心,在举手投足谈笑风生之间,便可杀人如麻。而对于神明,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敬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善,没有慈悲。他要逼出那一味慈悲,即便连同欲望与霸道都催生出来,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不待那些戍卫上前,道弘自去取刀。众僧已是大惊,毕竟他们的师傅奉行佛法,乃是得道高僧,来日封祖,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佛法争嗣,不乏血腥,若道弘能够得位,无论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对于本教来说,都是福泽。因此,面对道弘要自废功德而杀陆昭也是多有不解,一时间不乏劝谏。
道弘只执刀淡然道:“我自行方便之门,便当受后劫,勿再多言。”
寒冷的刀刃触碰到陆昭的脖颈,丝丝入扣的冰凉让陆昭的目中多了一丝清明。
“陆中书还有何遗言,便在此交代吧。”
生的欲望催促着她不断地思考,废一人功德而救众生么,陆昭看到道弘极为认真的表情,忽了然一笑。
“法师所言,废我一人功德而救众生,我亦行证。所谓爱民可烦,若我过重金城门下百姓安危,慈悲而不忍其受苦,则金城不克,难归王统。是以战亦频繁,祸亦频繁,待冬日万物寂然,百姓饥馑,饿殍千里,这自是一恶。若以慈悲而示弱,来日敌国来犯,必以其他治下之民而要挟,那时我可又要放下屠刀?”
陆昭的周身忽弥漫出一种难言的气势,顺着她细洁而修长的手,直指苍穹,“我为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执宰,身所肩负,自是江山百姓,眼前慈悲或许得获小功,免一小战。但若君无威将无利,则敌国轻犯,连年战乱,我之罪业便是祸天下百姓。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杀人安人,杀人可也!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我执一法而成正果,足矣!”
崖岸孤高,在场之听讲者、戍卫者、众僧、随侍莫不寂然。其中不乏有所回味之人,意识到魏军并不会放弃攻城,届时自己亦可能身死,也都惶然散去。一时间,法坛下仅有寥寥数人而已。
道弘慢慢将刀刃放下,道:“恪行奉经,可算上等。中书之论,已具佛性,贫僧恭送。”
道弘说罢,施一佛礼。此时若近观,亦可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丝细密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