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去支应顾承业,陆昭慢慢走上前,推开了门。秋日艳阳直楞楞地洒进来,她半身已经踏出去了,而影子还留在屋里,只觉得身后仍有东西咚咚作响,愣怔片刻才发觉是自己的心跳。
陆昭深吸一口气,转去前院去见冯让,她步履极快,但每一脚却如同踩在云上。
“中书。”
冯让在内室见了她,“前线有妖僧为乱,殿下母亲与先皇后皆供奉于沙门,实在不便出面,相请中书一寻破解之法。”
陆昭闻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冯让将大致情况讲解了一遍,原来凉王这几日皆避战不出,请灵岩寺法师道弘入城安定民心。但随后元澈等攻城时,道弘法师却领民众自城而出,在城门下为众人说法,如此往复僵持。太子自是不忍心践踏百姓血肉而强行攻城,但是近日前来听道弘说法的人却越来越多,每每动辄万人。
“若以此僵持,只怕凉州要生乱事。”
陆昭听罢也是赞同:“自古民变若掺杂以宗教色彩,便不宜平复。前有黄巾起义,后有孙恩为祸,一旦激起民怨,怕是要搭上国运。”
宗教引起的民变之所以反复难治,所仰赖的是宗教对于信徒强大的控制力。理义越是严谨完善的宗教,对于信徒的控制力也就越强。囿于种种严谨的教条,信徒对于上层几乎没有反制能力。
完备的理论也会让大部分信徒放弃思辨的能力,继而盲从。一旦宗教的信条涉入了战争与政治,便从根本上减少了统治协调的成本。
“如今道弘只是聚众弘法?”
陆昭问及细节,“集粮,起义,打压官府,统统没有?”
冯让道:“仅仅如此,但弘法中有不少世族参与其中,但也有一些世族出走奔逃,似乎并不愿与其为伍。”
陆昭点了点头,她明白那些不愿与其为伍的世族们。凉王在凉州杀伐决断,世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与关系网络正被逐渐瓦解,支离破碎。此时正是世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宗教之乱一旦兴起,那么这些世族所拥有的财富便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乱事中缩小。世族或加入这些宗教,或逃离这些宗教,都是在自救,都是在选择面前最粗的拳头。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然。
王莽之乱,世族集体自救,选出了刘秀。黄巾起义,世族集体自救,选择了袁绍与曹操。而如今,摆在凉州世族面前最大的拳头,便是太子元澈了。
陆昭笑了笑,道弘如今只是弘法,却未曾煽动民众作乱,未必就是妖僧。而凉王憎恶世族已久,此举也未必就是救金城。
陆昭此时意识到,元澈此时面对的是金城无法段时间攻克的问题,拖延必然导致凉王出面谈判暂时和解。看似保存百姓,拯救了凉王等人的性命,但凉州不平等到了冬日面对饥荒,会因朝廷无法插手凉州问题而导致大批灾民饿死。而这些粮食供给短缺的信息,在大批世族离开官僚系统后,无法上达凉王本人。
如果太子强行攻城,杀了道弘,那么这些信奉佛法则会转化为疯狂的信徒,掀起一场民变。届时乃是凉王、太子与世家的三方惨败。
而世族将要面对的是在西北根基凋零,转而成为皇权附庸的局面,问题相对简单明了。
凉王对于世族的偏见,将引发一场百姓与世族的全面灾难。此时元澈找她来问计,也是默认了自己对此事的插手。如果能借此扭转对世族的偏见与盲目地赶尽杀绝,那么作为中书令以及世族的砥柱之一,她陆昭当仁不让。
不过陆昭首先还是要确定元澈的意图与需求,之后才好判断陆家从哪方面介入,而最终利益的划分点又在哪里。而那个道弘法师,她也要问问看此番置万千生灵于何地。
“既如此,那稍后便速待我前往前线吧。”
陆昭应下冯让,而后回到署衙将中书工作暂时交接。随后又回到顾承业处,有所交代。“这几日你去查查道弘此人所奉理义,灵岩寺禅院背后又有何人捐助输资,查好之后,直接去前线即可。”
高挑瘦削的剪影褪去公服换上削直利落的时服,连带着竹影下秋阳漏下的薄影都格外锋利。秋风始击,岁寒后万物凋零,佛光笼罩的金城,慈悲身后的力量,她要一一揭开,最终所见究竟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