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其气肃然,如秋阳之清。陆昭的目光纡缓漫过张沐的面容。他不过三十岁许,面容白净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沧桑之态,双手亦洁白如玉,未曾劳事稼穑。
即便张沐生于寒门,但陆昭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生于瓦屋之下,长游于春亭之上,农耕劳作有父母担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明澈,言辞飞扬,举手投足间,似乎从不曾经历枳棘与险恶。与此同时,陆昭也明白,这样耀眼的秋阳既没有坚以百谷的暴烈,亦无摧陨群木的凌厉。不过是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象牙塔里的烛光,仅此而已。
可若不注意,猛添灯油,狠命打翻,亦可烧毁七级浮屠。
“殿下。”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元澈所有的目光与思绪全盘收回,在玉石摇晃的旈冕下,急切的投向了陆昭。
“圣上钧意,尚书令怎敢违逆。方镇本出自《晋书》列传,方才尚书令所言方镇之所指,不过是二三郡之总长,持节督事,然而大政赋税,皆从中枢。凉逆封而为国,可谓藩国,所辖已近八郡,纳相国,辟百官,政令不从,德光不著,倒与方镇不可同日而语。旁者不论,并州之赵安国,冀州之舞阳侯家,益州之阴平侯,荆扬之苏瀛,皆为方镇。这些忠臣良将,北屏胡马,南却蛮夷,也未见有恶于国。”
魏钰庭见陆昭已经出面,自己亦出列回道:“陆中书虽可在词语的细枝末节中做出文章,但纵观前史,自古方镇出,末世近,人君丧权,性命颓危,殷鉴未远,中书缘何不查?”
“方镇出,末世近?”
陆昭忽然轻轻一笑,“詹事,秦之沦亡,未见方镇,王莽之乱,何出都督?王朝末世,自是由内而外的腐朽,已至无可救药的地步。朝廷无力,设立方镇以保护百姓,集中力量以抵御外敌,卿不见魏武初战横扫蹋顿?不见窦融张远安抚羌胡?祸国之肇非在一方镇,一都督,而是在立于此位的本心,立于其背后的人事。”
陆昭反驳后,旋即面向元澈道:“所谓刺史督军事,非在牧民,而在镇抚。河洪出自溪流,唯树万里长堤可以阻之,民乱出自乡厘,唯集一州之力可以杜之。干弱支强虽不足取,干强支弱难道便可立足于乱世?且不说外忧,如今京畿乌云未驱,便要将陇右分而离析,来日平安,是否也要各州刺史皆效此法,回归中枢,以待国用?”
陆昭冷眼扫向魏钰庭,既然对方要玩党争,那她不妨扩大打击面。如果对方不想让事情到此为止,那么她也不介意借助中书印与长安方面的资源,来联络各方,共同扫清魏钰庭等寒门执政派。反正选择另一个,结局也是你死我活,倒不如趁着世家一体的优势,先行打击。只要秦州能够自立,那么陆家便是彻底势成。
不过此举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便是世族与未来帝王的关系继续恶化,从而进入当年贺祎执政的循环之中。日后陆家若想要平稳落地,大抵也是不能,是否萌生先前保太后之意,抑或是联合王氏行司马宣王之举,也都在无可无不可之间。
陆昭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已非横在自己与元澈之间的诅咒,已非横在世族与皇权之间的诅咒,而是继续数十年的兵荒马乱,血流成河。君臣之间再无忠心,天地之间再无纲轮,势力的兴衰迭代之后,这个诅咒也将陷入永恒的轮回。
因此她也准备了另一手。
假使魏钰庭要不遗余力地促成此议,导致此番庭议,自家不能够顺利拿下秦州,那么她会先辞官退避。然而下一步,她要动手的不是寒门,不是太子,而是荆扬。一旦陆家和崔家联合,承认崔谅出兵的军事正当性,以中书加皇帝名义逼退苏瀛。
而苏瀛本身非世族出身,其所有的大义都来自于朝廷,一旦失去朝廷给予的大义名分,其自身甚至没有一只可以跟随其身后反攻中枢的兵马。由于荆扬的政治状况极为复杂,楚国横立,南越侵扰,豪族林立,苏瀛必然压不住局面。面对经营多年的荆扬将要分崩离析,苏瀛必会北上,出面对魏钰庭进行打压。这也是熄灭党争的凶焰与杀戮轮回的最后手段。
不过现在,尚且用不上。
魏钰庭深吸一口气,陆昭的发言也让他将最后几步棋看清了。当然,这仅是一次试探,但他也深刻的意识到,当一个势力网络形成的时候,会使出更多攻击的路数。这一拳拳皆深沉而霸道,今日尚且如此,来日之战只会比今日更加艰险艰难。
魏钰庭慢慢回身,面对元澈道:“中书所言,确实有理,既然已有分州定论,臣以为已可以命两台着手讨论分州界线。只是……新平郡原为皇帝陛下封地,是否要割于秦州,还需细细思量啊。”
元澈搭在坐椅扶手上的双手亦微微松弛下来:“既如此,不若令诸公先稍事休息。”
元澈起身前往偏殿,路过陆昭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秋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袍服上,愈发衬得她身段清直,鹤势螂形。而她所持有的世故与冷眼、老练与佻达、锐意与妥协,如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整个庭议的底色。
他得她如此,这一世,也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