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走以后,折耳狐涂大垂能忘掉这段短暂屈辱的插曲,多把心思放在怎么把耳朵修炼得直立起来上。我这个垫底儿的不见了,涂山最没出息、功课一塌糊涂的就得数他,前景不堪设想。
至于我曾耿耿于怀的那个问题,则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父君半眯着眼,温和笃定地告诉我:&ldo;你确实是我们涂山的狐,与青丘那一支并无半点干系。闲言碎语俱属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尾巴这种事,就像修为一样,不可强求。&rdo;
世上无解的谜题太多,说来无非因果。但这么不堪的果,反倒令我不敢过分探究前因,生怕受不住刺激。文殊菩萨也说,求知是万千烦恼之源。既成事实,只得接受。
狐尾的渊源说来话长,其实也简单。涂山狐是娲皇之后,开辟鸿蒙以来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灵物,天生九尾。而青丘狐是山林走兽修炼化生,尾巴要一条一条修,除非有莫大的造化机缘,能得九尾之尊的灵狐屈指可数。因此虽同为狐兽,秉性却南辕北辙。
涂山氏生来便是高等狐族,骨子里矜傲非凡,自谓具绝代之容姿,盖世之灵慧。亿万年间皆避世于清净福地幽林深谷,向来不屑与异族为伍。青丘狐则生来烟火尘心炽盛,品性奔放不羁,动不动就私奔到凡间发展出一段天雷勾动地火般的孽恋,且有愈挫愈勇的趋势,前仆后继无穷尽。那些流传于世的狐妖志怪话本,皆是多情的青丘狐女们惹出的风流桃花债。年深日久,从此坐实了狐族妖行媚色、举止浮浪的名声。天性贞纯的涂山氏被殃及池鱼,众口铄金再也洗之不去。为着这缘故,我们涂山的狐和青丘的狐一向不大对付。
身后那条可怜巴巴的单尾,自然成了族人攻击的最佳借口,流言蜚语从未止息。不记得哪位颇具争议的先辈说了,万箭穿心么,习惯就好。
习惯是习惯了,后遗症不容小觑。再顽强的心脏被戳那么多个窟窿,心眼得缺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我自幼体弱,先天不足得很,鸿儒们顾及芜君颜面,功课上并未多作留难,反倒隔三岔五通融一二,尽量避免我在同辈的比试中出丑。这番师德令人感慨,也难说不是&ldo;哀莫大于心死&rdo;,最后干脆放任自流。然而这却怨不得旁人,谁也没料到英明如芜君也会看走眼,不知从哪儿捡了块如此不堪雕凿的朽木回来养在膝下,越长越不成器。修炼得磕磕巴巴就罢了,连狐族一向引以为傲的皮囊也不周全。
没有九尾这种一目了然的缺陷暂且不提,左胸腋下竟还长了块杯口大的银色圆鳞,毛发不生,摸上去又凉又硬像层厚甲,不知是什么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以为那是斑秃,没有秃在脑袋上实属不幸中之万幸。虽地方隐秘不会被看到,纵化作人形也有衣衫遮掩,但隐疾就是隐疾,瞒天过海也瞒不过自己。总之内忧外患得一无是处,想想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悲到深处泪涟涟,就连哭,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涂山狐声线柔婉,泣如歌吟摄人心魄。我却无论如何哭不出那等妙韵,反有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毛病,流出的泪水当风化珠,颗颗晶莹透亮,然而百无一用。据说东海鲛人一族也有泣泪成珠的禀赋,鲛珠一枚价值万金,引得凡人贪婪心起,不惜葬身海底也趋之若鹜。
可惜对一只涂山狐来说,唯一的这点微末本事,也俗气得很,和清心寡欲视金银如粪土的仙家气节丝毫不沾边。涂山是东夷福地,漫山林芝仙果,水中遍生珠玉,俯首可拾,拿去装饰洞府都嫌不够清雅,丢还丢不过来,谁顾得上稀罕我的破泪珠子。末了只能自娱自乐,用来打弹珠玩。
族众芸芸,唯有哥哥最护我、疼我,连那些分文不值的泣珠都一颗颗捡起来,放在玉净瓶里好生收着,说是总有一天会变成宝贝。
我委屈地揪住他的尾巴抽抽搭搭,&ldo;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涂山又不像青丘,热热闹闹、效仿凡人设什么集市,金银珠宝毫无用处,总不能得罪了人就说,大爷我给你哭一个当作补偿?&rdo;
他扑哧一笑,伸出毛茸茸温暖的前爪盖在我耳朵上,&ldo;在涂山无用武之地,不代表在别处不会大放光明。有没有用,以后你就知道了。&rdo;
涂山少主九歌,狐龄不多不少整一万六千,慧根深种,早已开了天心目,能预知百千年后事。但彼时我是一点儿不相信会有他所说的那种以后,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涂山,离开父君和哥哥。
《八荒志》里有涂山国史经,曰:&ldo;芜君出世,无为而治,无有刀兵刑狱之苦。地皆七宝,衣食自然,民生丰乐,不贪钱财,凤凰白鹤为家鸡,麒麟狮子为家畜,纯以道法为事,男女悉圣德贞洁,无有淫心。&rdo;
如此清净宝地,我自幼生于斯,长于斯,在此流连近千载,如今竟真的要割舍而去了。但是,不得不走!
一切的根由,乃是父君匆匆与天族定下的那纸荒唐婚约‐‐他要把我嫁给一只开明兽。
涂山这么好,我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过客。狐帝芜君的女儿,实在当之有愧。金枝玉叶的福气太贵重,废柴之身,纵一朝好运攀住了凤凰的华羽,也不过变作一根枯枝,被瑞气千条衬托得愈发可笑。
第二章明珠委地付东流
天地万物自有法度,神是神、仙是仙、妖是妖、魔是魔,凡人纵然也可以修道飞升,但总归不是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