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的主街南正街上,陵州最大的一间客栈悦来客栈的天字第一号房中,一个妙龄少女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翻来覆去几次之后,干脆放弃,坐起身来,此时任谁都能看出她有心事难解。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那银灰色的月光溢进了屋里,照在她的脸上,让她姣好的容貌显出冷傲之色。她看向窗外的大街上,与白日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此时都关门闭户,寂静一片,只偶尔传来更鼓几声,似在提醒着人们要懂得惜时。
她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愣愣的出神。八年了,自己有八年没有见到那人了,虽然在众人眼中,她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但是有谁知道,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除了那人,却谁也给不了。她也怨过,恨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她本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明白最终敌不过的是血浓于水。明天就要去见那人了,会是怎样的情景?她内心既激动又忐忑。这八年自己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件事吗?这次死活央求着哥哥带自己一起,不也是为了见那人一面,不管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了吧。她想通这一层,刚刚纠结的面容终于舒展了开来,她长舒一口气,抬头欣赏起那高悬的一轮弯月。
月儿皎洁的光,让她心中也豁亮了一些,她细细欣赏起来,眼前却突然闪过一双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会想起他?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她一向自负美貌,也许是女子天性使然,对其他美貌的女子带有天生的敌意,但是他是个男的呀?她脑海中又不自觉的回想起那人浅笑的眉眼,以及他说话时的淡定从容的神态,想到他今日当众羞辱自己既粗俗又没有品位。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如此对她。她生起怒来,“童亦旻吗?我不会放过你的。”一掌拍在窗棱之上,那震动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动着周围的空气,荡入心里。
此时这天字一号房间的隔壁,天子二号房中,一个身材欣长,气宇不凡的公子,正伏在案上细细勾勒着什么,走近一看却是在作一幅画,一幅人像。此刻他正聚气凝神,生怕下错了笔。向那画上望去,画中人眉清目秀,俊逸清新,正低眉浅笑吟吟,神态十分动人。他搁下笔,拈起画来,上下打量所画之人,似是满意,嘴角牵成一线,微微向上弯着。突然他像受到了暴击一般,神色一变,他一把合上那幅画,作势欲撕之,却又突然顿住,改为细细折好。一张画被折成了方块大小,被他收进了怀里。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似是要将那个人影从脑海中赶走,却没想到,还是盘旋在了心头,挥之不去。他无奈的一笑,也不去强求,考虑起明日的安排来。
对于明天,他没有任何把握,毕竟八年来,那人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如果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他也不会来找她。八年来,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他不敢忘。有时候不是自己想争,只是不想死罢了。想到这,他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的笑容来。
他走到窗边,推窗凝望,忽然轻声喊道:“青卫。”
一个黑色人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单膝跪下,等待吩咐。
“明日里,你要好好保护七妹,如有闪失,拿你是问。”他沉声道。
“是。”那黑衣人领命,又隐回了黑暗中,不知所踪。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弯月,明天这月是不是该圆了?
一样的月光,却照出不一样心情。林府栖凤院正房中,两位主人屏退了伺候的人,准备休息。童明月扶着林秀君走到床榻旁边坐下,转身欲走,却感觉衣袖被拉住,她回过头来看向那个拉住她衣袖之人,那人看着她又低下头,既羞且怯的说:“就在这睡吧。”
童明月自然明白话中之意,但是却还是愣了片刻。她想起今日午时岳父林尚清叫了她二人一起用膳。饭毕,林尚清特意留下她,带她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对她说道:
“旻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刚好遇到了君儿的母亲。那时候我还没考上科举,她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我是个穷酸秀才,虽心悦之却不敢高攀。”林尚清说着,眼睛却望向虚空,似是回忆起那段过往。
“但是她母亲却执意要嫁我,就算君儿的外公用尽各种办法阻拦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同意。”林尚清看向童明月,“那时我也像你一样,住在岳父家。”童明月睁大了眼睛,不知置信一般。
林尚清看她表情,似是早预料到,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发奋读书,终于中举,那年君儿出生,本是双喜临门,人生最快意之时,却没想到,她母亲因为生君儿时失血过多,药石无灵,最终还是去了。”
他叹了口气,眼中布满悲戚之色,“可怜君儿才刚刚出世,母亲就离她而去,虽然我尽己所能给她所有,却终究不能代替她的母亲。”童明月心下悯然,她生在幸福之家,从小又受尽父母兄长宠爱,对他人不幸之事总是充满恻隐之心。
林尚清转过身来,对童明月道:“旻儿,如今她已是你的妻子,君儿终身托付给你,我自是放心的。”他把一只手搭在童明月肩膀上,郑重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能夫妻和谐,早日让我抱个大胖孙儿。”
童明月身子一怔,心中苦笑连连,自己本该是别人的妻子,如今却成了别人的丈夫,要对另一个女子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来。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没想到是将自己的命运完全颠倒了,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已不得而知。她明白了林尚清的意思,可是她能尽可能的对她好,却如何让她给你生一个胖孙子啊?她童明月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她看着林尚清殷切的眼神,只能无声的点了点头。
童明月回过神来,她看着林秀君的脸,原本因长年生病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有了一丝红润,清丽的容颜也因此而显出了娇媚之态,她牵起那只扯住自己衣袖的手,转身坐到林秀君的旁边,淡淡地道:“睡吧。”
林秀君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干脆,偏过头看向他,想看清他的心思。童明月感觉到了视线,也偏过头对她温柔一笑。林秀君低下头来,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自己的袖角,一丝慌乱神色一闪而过,留下了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一夜无事,当林秀君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个如画的侧脸,那人平直的躺着,居然一夜都没有碰自己。她本来七上八下的心,此刻却怅然若失起来。她细细端详这人的脸,那双好看的眸子,此刻却是紧闭着,看不清他到底怎么想的。长长的睫毛下总是隐藏着什么似的,就算在笑,那笑意也无法直达眼底。她抬起手,想摸一摸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却突然被丫鬟的叫门声打断。她收回手,复又躺好,装作仍是睡着的样子。
童明月睁开眼,坐起身,回头看了眼身边躺着的人,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其实她一夜未睡,不然怎么可能睡的那般挺直,她可知道自己的睡相可真不大好。
她对外面说道:“进来吧。”
丫鬟们推门而入,这动静让林秀君也无法再继续装睡,只能让丫鬟们伺候着起身。她瞄了一眼童明月,此时她已经站在那里让连碧伺候更衣了。
连碧站在童明月身边伺候着童明月更衣洗漱。童明月想起那夜之事,当时自己气的直接走了,也没去管其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知道女子那样赤身*的在自己面前代表着什么,面色有点尴尬,但是又怕连碧想不开,遂细细打量起连碧的神色来。却发现她居然挽起了发髻,作起妇人打扮。童明月吃了一惊,但却敛好表情问道:“连碧,你今年多大了?”
连碧一愣,刚刚进来时看见他是从里间起来的,心就跌进了谷底,此刻他问起这个来,便有点面无表情地回道:“奴婢今年一十六岁。”
“是该许配个人家了。”童明月闻言说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连碧说的。
谁知连碧听了,突然停下手中动作,看向童明月,眼睛中顿时盈满泪水。童明月看她这种样子,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她双膝跪地,对童明月泣道:“求姑爷小姐,不要把连碧许配他人,奴婢已经是,”她顿了顿,“奴婢愿一生一世伺候小姐和姑爷。”她已被童明月看光,自认为已经是童明月的人了,但是却不好将这话宣之于口,只得换言道。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连碧这么大反映,但是她话中意思已经十分明白。童明月心中无奈,暗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可是自己已经耽误了一个女子的终身,如何还能让另外一个女子因为自己断送自己的大好年华。于是冷冷地道:“我一生只需夫人一人足以,你不要为了些没发生的事,耽误了自己。”
童明月说这话本是想让连碧死心,没想到在林秀君听来,却是惊涛海浪般,震动不已。在她看来,就算自己爹爹林尚清对娘亲那般痴情,也还有几房妾室,几个通房丫鬟呢。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一生只许一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连碧听了,脸上现出决绝之色,“我已立下重誓,要一生跟随小姐和姑爷,如果姑爷不同意,奴婢只有一死了之。”从自己脱下衣服,下定决心的那刻起,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对于连碧来说,心给了童亦旻,身也给了他,除了跟在童亦旻身边,别无她的立身之处。别怪她死脑筋,大部分女子把贞操看的比生命还重,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亦或是身家清白的丫鬟婢女都是一样。
“你,……”童明月气急,没想到连碧以死相逼。
“夫君,”林秀君看连碧坚定的样子,叹了口气。都是因为自己才会有今天这般光景。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她走到童明月身边,劝道:“就依了吧。”
童明月看着林秀君,见她眼中一抹哀戚之色,又看向连碧,原本娇俏的脸上,此时已经泪水涟涟,心下不忍,只得叹道:“算了,随你吧。”
连碧连忙叩头谢过。林秀君看着童明月蹙着的眉,心里既苦涩又带着丝甜意。她对童明月的微微笑了一下,童明月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林秀君示意连朱去扶连碧。连朱看着自家小姐和姑爷,再看看跪着的连碧,一脸无奈。
世间许多贪、嗔、痴,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时念起,引出多少纠缠。道理未必不懂,只是做到放得下的能有几人?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