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还未回答,帘子撩起,老朱头端着一碗汤从外进来道:“你还惦记着冲撞别人,镇日里被那些东西冲撞,如今好端端回来已经是不错了,还费心费神地想什么其他!”他将汤送过来:“喝了。”阿弦见老朱头神色不对,忐忑接过汤碗:“伯伯……”老朱头想到今日那番惊魂,叹道:“闹得惊天动地的,几时能让我省心。”阿弦却道:“伯伯,阿叔的药汤喝了没有?”老朱头呆了呆:“你还惦记这个呢!”对上阿弦疑惑的眼神,老朱头叹道:“好了小祖宗,他的已经熬上了,等会儿就能喝……”赌气转身出门,老朱头朝天哀叹:“有个小祖宗,又添了个活祖宗,我的老天爷。”阿弦放了心,嘿嘿一笑,举起来喝汤,手却有些无力,怕老朱头责怪,便勉强俯身喝了两口。正好玄影见老朱头出去了,便人立而起,趴在炕边儿上拱阿弦。阿弦点了点它的鼻头,忽然记起狗叫的声音,她看看玄影,又抬头看向英俊,良久,双眼有些发直。大概是忽然没了动静,英俊问:“怎么了?”阿弦的嘴唇动了动:“没、没事。”低下头默默喝汤,捧着碗的双手却抖的越发厉害。次日,阿弦早早地吃过饭,也不理老朱头让她在家里歇息的话,忙忙地就出了门,临去也并未如先前一样跟英俊打招呼。她一路神不守舍,将到府衙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叫她的名字,阿弦回头,却见是高建。高建追到跟前儿,问道:“昨儿你是怎么?我正在巡街,忽然看见朱伯伯跟发了疯似的,食摊也不顾了,那十几个客人差点儿也都一哄而散,是我看着才得稳妥。后来才听说是你出了事,把我吓得半死。”阿弦道:“没什么,现在已经好了。”高建又问道:“对了,朱伯伯为你发疯是应当的,怎么英俊叔也跑出城去?”阿弦眨眨眼:“他、他大概有事。”高建笑道:“我还当英俊叔也追着你跑出去的呢,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的眼睛不好,仓促中哪里找车,又怎么会比朱伯更快……”高建自顾自说着,阿弦却全然听不进去了。两人正在门口说话,里头左永溟出来,见了阿弦,神色有些古怪:“你没事了?”阿弦道:“左大哥,没事了。”左永溟道:“昨儿你……”本是想问,不知为何又停住,“罢了,快进去吧。”阿弦答应,又跟高建作别,才入府衙。顷刻来至书房,探头看时,见袁恕己正坐在书桌后,阿弦入内见礼,又道:“大人,昨日多谢你援手。”袁恕己抬头瞥她一眼:“没什么。”阿弦发现他脸颊上青紫了一团。看见这团伤的时候,竟觉着自个儿的右手隐隐做疼。如此又过了数日,太平无事。阿弦手上的肿已经消了,袁恕己脸颊上的伤痕也随之痊愈。这日天黑,眼见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袁恕己问道:“小弦子回家了没有?”吴成道:“方才去看了眼,还在府库里看那些失踪人口的档册呢。”袁恕己道:“他这几天是怎么了,我记得以前是随时随地都想跑回家去,如何竟一反常态,怎么,难道那家里有什么老虎会等着咬人?”吴成笑道:“您是指那位英俊先生?”袁恕己道:“我说了吗?还是说他长得真像是什么老虎?”吴成道:“这位长得却是半点儿不像,恰恰相反,要不然怎么会引得半城的姑娘媳妇们神不守舍,连那个有名风骚的吉安老板娘也都春心荡漾。”袁恕己听提到陈三娘子,道:“这位陈娘子这几日可有什么动作?”吴成道:“无非是往朱家多跑了几趟,大人为什么对她如此留意?”袁恕己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觉着这个女人有些不同寻常。”吴成笑道:“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是了,正有件事要跟大人说,方才我……”他上前,在袁恕己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袁恕己转头问道:“当真?”吴成点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袁恕己把手中公文搁了,摸着下颌想了会儿,忽然笑起来。吴成见他笑得有些奇异,便问:“大人想做什么?”袁恕己咳嗽了声:“没什么。”府库。油灯之下,阿弦仍在翻看沧城的人口册子,这已经是最后一份了。这几日她得闲便跑来查探,却终没发现跟英俊有关的档册记录,阿弦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阿弦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看清是“蒲瀛”两个字。可扫见这个名字,眼前的字迹忽然似跃动起来,重重叠叠,乱了笔法。阿弦以为自己看了太久,定睛再看,那墨字仍是涌动不休,若狂风席地卷起沙尘,纷纷扬扬。阿弦怕迷了双眼,下意识地歪头躲避,却就在瞬间,那风沙里奔出一队人马来,个个手持兵刃。在他们前方,是一个趔趄奔逃的影子,却终究避不过,被那帮人赶上,领头一个俯身,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一声惨叫!心怦怦乱跳,阿弦跳起身来。这数日她看了无数卷宗,见了无数离奇场景,但又一次生死在眼前立见,仍是让她无法镇定。正在心惊肉跳,身后有人幽幽道:“在干什么?”阿弦正紧张之时,冷不防听这样一声,更是吓得大叫,那人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是我。”阿弦这才看清是袁恕己:“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袁恕己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卷宗:“我听说你还没回家,特意过来看看。怎么,你莫非又发现什么了?”阿弦也扫了扫那卷宗上的名字——“蒲瀛”,大概就是那可怜的死者了吧。她有些不忍地转开脸:“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又是一条湮没于匪祸中的人命而已,这两日她看的够多了。袁恕己见她脸色泛白,当即将那卷宗合上:“好了,今儿就到这,你陪我出去一趟。”阿弦不知袁恕己是想如何,一时也打不起精神询问,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便随他出了府衙。两人也未骑马,只沿着长街往前而行。因为入夏,天气渐渐炎热,不再似寒冬腊月般街头无人,更有些百姓出来在门口纳凉闲谈,看着热闹多了。阿弦扫了眼周围,徐徐松了口气,感叹道:“自从大人来后,城内安稳多了,以前入夜后,街头上断没这么多人走动。”袁恕己长笑一声:“小弦子,你这是在恭维本大人么?”阿弦悻悻道:“我说实话而已。”袁恕己低头笑看她道:“知道。”又走了六七步,他才说道:“我听着也很喜欢。”阿弦心里一动,忽然却想起了前几日在家里,英俊似乎也曾说过一句……“但是我很喜欢。”袁恕己道:“你这几日回家都很晚,老朱头没说什么?会不会怪我让你太劳累了?”阿弦道:“伯伯知道我是当差,并没二话。”袁恕己道:“那么你那个英俊叔呢?他也没话?”阿弦摇摇头,并不回答。袁恕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先前一提起他,你就眉飞色舞,怎么现在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阿弦正皱眉,袁恕己陡然止步:“啊,到了。”阿弦不知他说什么,抬头看时,陡然怔住,面前一面匾额,上写着“吉安酒馆”四个字,旁边挑着个竹篾灯笼,里头灯火通明,有男男女女的笑语喧哗。“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才问一句,袁恕己已经率先走了进去。地上有十数张方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半睡,有人正觥筹交错大声交谈,还有的才刚落座,呼唤小二。伙计应接不暇,一时没看到门口的两人,袁恕己扫了一眼,往内而去,阿弦略微迟疑,只得跟上。原来这酒馆外头是公座,里头却另设十几雅间,用落地的格门隔开,供客人密谈。袁恕己且走且看,走到一间,陡然止步,笑道:“噫……”阿弦随着看去,惊怒交加:“喂!”不由分说将门拉开,直闯入内。跟我回雅间里头,相对而坐的是两个人,侧身对着槅门的那位,着一袭酱红色蔓枝纹胡裙,同色窄袖小衫,里头露出大幅乳黄色裹胸,就算是在这般炎热的夏夜,也算是衣衫单薄了。这人正举手捧着酒壶,给对面的人倒酒,虽说是倒酒,身子却如花枝一样向着那边儿倾斜过去,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更是不停的瞥着那人,仿佛是在暗送秋波,而裹胸底下,那饱满两团更似呼之欲出。在对面那位,身着一袭旧的麻布素白长袍,腰间系着淡褐色袍带,略略垂眸,轩然坐在垂落的芦苇帘前。他的长指间捏着一方敞口酒盏,里头酒液荡漾,而他若思若想,将喝未喝。虽是在这声色犬马七情六欲纵横的小酒馆内,却似舒啸东皋,赋诗清流,风姿华章,不可方物。这让阿弦陡然色变的之人,居然正是“朱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