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刚开始没在意,跟灵枢院的老院长并肩而行,缓缓往回走。奉函公一天到晚住在灵枢院里,眼圈已经凹了进去,整个人像一棵抽干了水的萝卜,只剩下一双贼光四射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硌牙。&ldo;难为殿下有耐性陪我们这种腿脚不好的老东西,&rdo;奉函公叹道,&ldo;援军有消息吗,到底什么时候能来?&rdo;长庚:&ldo;四境之乱绊住了五大军区,地方驻军是什么样您也知道,这些年各州的军费和紫流金配额一再缩减,基本供不起几座重兵甲,全是轻裘,轻裘固然行军快,灵巧易调动,但也极易受阻,一旦敌军沿路设重甲或是战车拦截,倘若主将经验稍有不足,就很容易将队伍陷进敌人的重围中‐‐洋人甚至都不用出多少人。&rdo;&ldo;殿下真是让老朽无地自容,灵枢院已经接连几年没出过像样的东西了,&rdo;张奉函自嘲地摇摇头,&ldo;我这个没用的老不死也是尸位素餐,原想着过了年就跟皇上告老,不料遇上国难,恐怕要不得善终。&rdo;长庚温声道:&ldo;奉函公功在千秋,不可妄自菲薄。&rdo;&ldo;千秋……千秋过后还有大梁吗?&rdo;张奉函瘪瘪嘴,&ldo;我原以为进了灵枢院,就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辈子跟火机钢甲打交道,专心做好自己的活,可原来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总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么都不想搀和,越是想卓尔不群的做点事,就越是什么都做不成‐‐哪怕只想当个满手机油的下九流。&rdo;长庚知道奉函公只是自己发感慨,并没有想听他的回答,便笑了一下,没吭声。大梁走到如今这一步,皇权与军权之间积压两代的矛盾固然是导火索,却也不是最根本的缘由‐‐沉疴痼疾在国库一年比一年寒酸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个惨淡收场的结局。张奉函:&ldo;起鸢楼的禁空网暗桩每天都在调整,那些洋人们如今只敢行兵车,大批的鹰甲不敢上,但暗桩中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我听说洋人每天用线绳拉着木鸢在城外&lso;放风筝&rso;,只怕过不了几天,暗桩中储备的铁箭就难以为继了,到时候怎么办,顾帅有章程么?&rdo;北大营现存的玄鹰,连缺胳膊短腿的一起算上,总共不到一百架,一旦禁空网失效,恐怕就是城破之时。长庚:&ldo;嗯,他知道,正在想办法。&rdo;满心忧虑的张奉函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不知该说这雁北王是&ldo;英雄出少年&rdo;,还是该说他少根筋,好像就算是天塌在他面前,那小王爷也是一句事不关己一般的&ldo;知道了&rdo;。张奉函刻意压低声音道:&ldo;今天上朝不见了御林军的韩统领,王爷看见了吗?现在朝中有传言,说皇上表面上怒斥西洋使者,实际已经打算迁都了。&rdo;长庚笑了笑,眉目不惊:&ldo;皇上不会的,咱们也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看见灵枢院的车了,扶您上去……唔,霍伯来了?&rdo;霍郸步履匆匆,满脸心绪不宁,来到长庚面前:&ldo;老奴今天来迟了,王爷请恕罪。&rdo;&ldo;不碍,&rdo;长庚摆摆手,&ldo;霍伯今天什么事耽搁了?&rdo;&ldo;……&rdo;霍郸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他的神色,&ldo;侯爷昨天夜里被西洋人箭矢所伤,我也是清早才听说,刚去了……哎,王爷!&rdo;在霍郸和张奉函目瞪口呆下,方才还在溜达的长庚脸色陡然变了,翻身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九门阵前的硝烟味还没有散,西洋大军天亮方才偃旗息鼓地撤走,顾昀也得以片刻喘息。玄铁的肩甲凹进去一块,箭头已经拔出来了,两个军医围在顾昀身边,举着钳子和剪子,小心翼翼地将他变形的肩甲往下撬,内里的衣服和血肉已经混成了一团。长庚匆忙闯进来,目光在顾昀身上落了一下,便忍不住别开了视线,脸色简直比受伤的那位还难看。&ldo;嘶……&rdo;顾昀抽了口凉气,&ldo;我说二位能痛快点吗?绣花呢这是‐‐怎么样?&rdo;长庚不答,深吸一口气上前,将两个军医挥退,弯腰仔细观察了一下顾昀身上掰不下来的甲片,从怀中摸出一个指头长的小铁钳,搂紧顾昀的肩,从另一侧剪了下去,他的手极快,锋利的小钳子削铁如泥地将变形的肩甲豁开了一道口子,血立刻粘了他一手。长庚的脸颊绷紧了,一时有点喘不上气来,低声道:&ldo;怎么伤成这样也不告诉我?&rdo;方才还在呲牙咧嘴的顾昀生生将痛色忍了回去,咬牙切齿地说道:&ldo;小事‐‐朝会上的西洋使者怎么说的?&rdo;&ldo;能怎么说,在金殿上大放厥词来着,&rdo;长庚活动了一下有些不稳的手指,揭开被血黏在了顾昀身上的碎甲片,&ldo;说让我们解除对西域各国的&lso;迫害掠夺&rso;,让出嘉峪关以外领土做万国商区,商区内法度依照他们国内法治而行,还有……&rdo;变形的肩甲整个给揭了下来,长庚盯着顾昀的伤口狠狠地抽了口气,艰难地站直了身体缓了片刻。&ldo;还有……什么?&rdo;顾昀打了个寒战,冷汗直流,&ldo;我说大夫,你老人家怎么还晕血?&rdo;长庚整个人绷得像根铁棒:&ldo;我晕你的血。&rdo;他一把抢过顾昀的酒壶,狠狠地灌了两口,头晕目眩得想吐,强自吐息片刻,长庚才拿起一边的剪子,划开看不出底色的衣服。&ldo;还有将北疆三十六郡,西京到直隶幽州一线以北全部划给十八部落,大梁京城迁至中原东都‐‐另将和宁公主送往十八部为质,从此我朝向十八部称臣,年年纳岁贡……&rdo;和宁是李丰唯一的女儿,才七岁。顾昀怒道:&ldo;放屁!&rdo;他一挣动,血水一下涌出来了,长庚忍无可忍地吼道:&ldo;别动!&rdo;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顾昀神色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ldo;……你继续说。&rdo;&ldo;此外,他们还逼李丰下令,让沈易将占领南洋诸岛的南疆驻军撤出,东海运河内外分河而治,江南水师退至河内,河外与东海一线划归西洋远东区。&rdo;长庚目色沉沉,手上却十分轻柔地擦拭着他的伤口,顿了顿,又道,&ldo;还有赔款……&rdo;顾昀默不作声地绷紧了肌肉。&ldo;早朝的时候李丰要斩来使,被群臣劝住了。&rdo;长庚握住顾昀没受伤的肩,&ldo;我要清洗伤口,义父,暂时封住你知觉好吗?&rdo;顾昀摇摇头。长庚好言劝道:&ldo;我只用一点药,你抗药性强,睡不了多久,倘若外城有变,我替你守……&rdo;&ldo;洗就洗,&rdo;顾昀打断他道,&ldo;别废话。&rdo;长庚看了他一眼,意识到跟此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就在这时,谭鸿飞跑来道:&ldo;大帅……&rdo;顾昀刚一回头,便闻到一股诡异的香味,他毫无防备地吸进了一口,整个人顿时软了。英明神武的安定侯万万没想到郡王殿下还会&ldo;袖里乾坤&rdo;这种不入流的江湖手段,而且还用在了自己身上!顾昀:&ldo;你……&rdo;长庚眼都不眨,飞快地将细针刺入他穴道中,随后一把接住顾昀失去知觉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主帅被放倒的谭鸿飞愣在门口,与郡王殿下大眼瞪小眼:&ldo;……&rdo;长庚面不改色地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顾昀抱起来放平,开始细细地清洗他的伤口。谭鸿飞瞠目结舌:&ldo;这……那……&rdo;长庚:&ldo;没事,让他睡一会,少受点罪。&rdo;谭鸿飞眨眨眼‐‐很早以前,他一直以为雁北王殿下像个和和气气的书生,后来发现他能打会算,心里十分佩服,起了一腔亲近之意……直到这一刻,谭统领才对他升起了熊熊的崇敬之情。谭鸿飞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脸上被顾昀抽的伤疤还没下去‐‐心说:&ldo;王爷这胆子也忒大了。&rdo;长庚:&ldo;对了,什么事?&rdo;谭鸿飞这才回过味来,忙道:&ldo;殿下,皇上来了,车驾就在后面,你看……&rdo;说话间,神色憔悴的李丰便装而至,身边只带了个祝小脚。李丰低头看了看昏迷的顾昀,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ldo;皇叔没事吧?&rdo;&ldo;皮肉伤。&rdo;长庚包扎好伤口,将一层薄丝的外袍披在顾昀身上,收拾好自己的银针:&ldo;只是我给他用了点麻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皇兄别见怪。&rdo;长庚说完,便起身拿起顾昀的割风刃,甲胄也不穿,转身往外走去。李丰忙问道:&ldo;怎么?&rdo;&ldo;我替义父守一会城,&rdo;长庚道,&ldo;使者虽然在京,但恐怕是西洋人的迷阵,说不定会趁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攻城,谨慎一点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