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平静的海面涌起了小山一般的波涛,那是个无与伦比的、仿佛巨章一般的怪物,顶破海面,露出诡谲的&ldo;头&rdo;,头顶无数条&ldo;吸盘&rdo;上黏着数以千计的海蛟与战船,整装待发,那高耸入云的立柱里全是紫流金,厚重的铁板壳在无数相咬的齿轮下辗转打开,连排的大小炮筒像无数险恶的眼睛,扭转时竟无一丝凝滞。这巨型海怪的甲板上,至少能放下十来条大梁海蛟。舱门缓缓打开,一条漆黑的阶梯舌头凭空垂下来,两排带着古怪小帽的西洋海军鱼贯而出,漆黑的舱门中绽开一把黑伞,先支了起来,遮住上面落下来的海水,顾昀曾经在皇宫中遭遇过的白发西洋男子一低头,泰然自若地走到伞下。旁边替他撑伞的人落后半步走出来,俨然就是当年坑了南疆群匪的&ldo;雅先生&rdo;。☆、国难&ldo;陛下这下能放心了。&rdo;雅先生伸手扶住那位白发男子,原来这位曾经多次来往大梁、自称使者的人,居然就是教皇本人。雅先生:&ldo;虽然中间出了无数的偏差,但最后的结果好歹没有浪费您耗在这里的时间和精力。&rdo;教皇注视着沧海洋面上狰狞的海怪群,脸上是无悲无喜的宁静,好像非但不怎么欢欣,还挂着几分说不出的悲悯忧郁。&ldo;说结果还太早。&rdo;教皇说,&ldo;命运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一个人的命运尚且无从预测,何况一个国家?那大概是只有神才知道事了。&rdo;雅先生:&ldo;比如加莱荧惑那个蠢货居然没忍住,提前将那件事透露给了顾昀吗?&rdo;加莱荧惑太恨顾昀这个最后的顾家人了,他的整个生命里除了这一点憎恨之外再没剩下什么,早就抛下了狼王的尊严,成了一条疯狗,毫无大局观,在他看来,只要能打击顾昀,破坏谁的部署都全不在乎。偏偏他们没有办法不和这条疯狗合作,十八部与中原之间世代纠缠的仇怨太深邃了,神女当年留在京城里隐而不发的势力也太重要了。&ldo;我真佩服那个顾昀,&rdo;雅先生叹了口气,&ldo;如果我是他,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却居然悄无声息地把那些事处理了,否则我们今天翻出来的事实,绝对比现在更疯狂,各地驻军说不定已经……他们管那个叫什么?&lso;清君侧&rso;吗?&rdo;教皇:&ldo;效果不太理想,不过没办法,时机稍纵即逝,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雅克,我们所有人都是困兽,都在找一条活路,不是吞噬别人就是被人吞噬,无数双眼睛都正盯着这只巨大丰美的食草动物,我们必须先行一步,否则年后,我们不一定还有一战之力。&rdo;雅先生望向茫茫的海面,远近都是水,海天一色,他不解道:&ldo;陛下,如果这只是一只食草动物,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拔去它的爪牙?&rdo;&ldo;食肉还是食草,不是以体型和爪牙区别的,&rdo;教皇喃喃地说道,&ldo;你要看它是否贪婪,是否有一颗渴望吞噬与撕咬的心……你闻到这股味道了吗?&rdo;雅先生愣了愣,纯度够高的紫流金燃烧起来几乎没什么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顾昀和狗能闻出来,他试探着问道:&ldo;陛下说的是……海水的腥味吗?&rdo;&ldo;是臭味,孩子,&rdo;教皇低声道,&ldo;如果有魔鬼的存在,那么它无疑就是这种小小的矿物,蓝紫色的火焰,从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开始,就点燃了这个该死的时代,它把神的孩子都变成了铁怪物的心。&rdo;烧紫流金的机器难道不是人造的吗?雅先生耸耸肩,没有反驳,但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教皇不再解释,他只是低下头,念念有词地开始亲吻自己手上绘制了权杖的戒指,做了一个简单的祈祷。&ldo;请原谅,&rdo;他轻声说,&ldo;请原谅我。&rdo;这时,最前端的海蛟先锋上突然冒出一簇湛蓝的信号火,直冲云霄。雅先生的眼睛里也仿佛融入了火光,他勉强按捺,一时却还是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ldo;陛下,要开始了!&rdo;那是隆安七年,四月初八。安定侯顾昀从温泉别院搬到了帝都天牢的第三天。天牢里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帝都开春后寒意渐去,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的草垛比行军床还要软和一点,住几天也不难受,顾昀就权当纳凉了。他周围一片寂静,连个能一起聊天吹牛的狱友都没有,狱卒都是铁傀儡,不会说话‐‐这里是天牢中最里面的一间,非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者不得入,连北大营统领谭鸿飞都不够格。上一个有资格关在这里的还是皇上的亲兄弟魏王,顾昀享受单间待遇,也就只好一个人待着。不过即便有人跟他聊天,他也听不见‐‐临行前匆忙喝下的药早就过了药劲,他眼角与耳垂上的小痣颜色褪得几乎要看不见了,琉璃镜也没带在身上,睁眼大概能勉强数清自己的手指,铁傀儡出来进去的脚步声都听得模模糊糊的。身上的铁器当然都被搜走了,不过顾昀也不是没辙。他有一手不传之秘‐‐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和沈易玩过的游戏,互相比赛谁能以最快的速度从侯府的傀儡身上卸小零件,俩熊孩子没事就凑一块研究怎么拆卸侯府看门的铁傀儡,沈易有一次躲闪不及,干坏事的时候被铁傀儡误判为敌人,直接给抡上了房,差点没了小命,当然,顾昀也没能逃过老侯爷一顿臭揍。血的教训没让顾昀长记性,反而越挫越勇了,他们俩反复研究了很久,认为肯定有那么灵犀一指的方法,能像偷儿摸钱包一样,错身而过一撸就撸掉一块零件的方法。后来发现能卸下来的地方是有的,不过只限于铁怪物的面罩与胳膊上的标识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因此顾昀这一手绝活始终没来得及面世。不过眼下终于有机会施展了。头天铁傀儡狱卒送饭的时候,顾昀眼疾手快地在它放食盒的时候伸手一抠一抓,轻而易举地便将那铁傀儡胳膊肘上有点生锈的编号名牌给摸走了‐‐他将那铁片在石头上磨薄,先是撬开了手脚上的镣铐,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然后又划破了一段床单编了根绳子,逮了一只小耗子养在旁边,每顿饭省两口给它吃,没事跟耗子玩。那件事是有心人刻意翻出来的,顾昀心里有数,五年前他暗中调查的时候,曾经动手抹去了一些致命的证据,但没有动吴鹤,一来那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二来……恐怕他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实在不甘心将那一点刻骨铭心的真相就这么消弭的一点不剩。顾昀承认这是他处事不当,倘若当年有他现在一半的冷静与圆滑就会明白,要么他应该将那些东西收集起来,等时机成熟了一举推出来,干脆反了。要么他就该狠下心来,将所有过往毁个干干净净,把过去埋葬在过去,永远不让它们重见天日。千错万错,他不该在应当果断的时候迟疑。就像元和先帝一样,倘若他老人家不是那样的犹豫迟疑,世上应该已经没有顾昀了,想必也有另一种太平。顾昀不知道此事后续会如何,也不知道初出茅庐的长庚能不能真的稳住四方军心,但是他身在天牢里,愁也没用,只好先放宽心,养精蓄锐。后来耗子发现此人手欠得讨厌,嫌他烦,又躲不开,于是干脆装死,不肯搭理他了。猫嫌狗不待见的小侯爷只好无所事事地靠墙打坐去了,感觉这耗子的态度和长庚小时候差不多。顾昀漫无边际地想起长庚,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将指尖的铁片转成了风车,对耗子感慨道:&ldo;他还不如每天嫌我给他捣乱呢。&rdo;耗子给了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顾昀深吸一口气,将这一点杂念也强硬地摒除干净,丝毫不讲究地伸手拽过草垛上发霉的破毯,往身上一搭,闭目养神去了。养好了精神,才好面对前途艰险。没人能吵得到天牢里的半聋,顾昀很快就睡着了,他在阴冷的霉味中做了一个梦。顾昀梦见自己仰面躺在了一口巨大的铡刀下,重逾千斤的刀刃压在他的胸口上,一点一点地挫着皮肉压进骨头里,将他活生生地一刀两断,他与自己的身体四肢都断了联系,只有胸口一线的伤口,疼得他抓心挠肝,耳畔是乱七八糟的哭声、炮声、边城如哭的嚎叫声与气如游丝的胡笳断续跑调声……他被那铡刀劈开,伤口处却没有血,反而掉出了一支信号箭,尖声嘶吼着冲上天际,炸得山河耸动。顾昀蓦地闷哼一声惊醒,胸口的旧伤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梦里信号箭那穿透力极强的尖鸣声在他耳边逡巡不去,汇成了一股别具一格的耳鸣。他和他的玄铁营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这天夜里,西域古丝路驻军地,第一支不祥的信号箭在夜空中炸了个姹紫嫣红。紧急战报在一天之后才送抵了京城,送信的玄鹰只剩了一条腿,撑着口气,抵达人心惶惶的北大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落地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