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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第1页)

半篇莫干山游记

前天晚上,我九点钟就寝后,好像有什么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到了十二点钟模样,我假定已经睡过一夜,现在天亮了,正式地披衣下床,到案头来续写一篇将了未了的文稿。写到二点半钟,文稿居然写完了,但觉非常疲劳。就再假定已经度过一天,现在天黑了,再卸衣就寝。躺下身子就酣睡。

次日早晨还在酣睡的时候,听得耳边有人对我说话:&ldo;z先生1来了!z先生来了!&rdo;是我姐的声音。我睡眼蒙眬地跳起身来,披衣下楼,来迎接z先生。z先生说:&ldo;扰你清梦!&rdo;我说:&ldo;本来早已起身了。昨天写完一篇文章,写到了后半夜,所以起得迟了。失迎失迎!&rdo;下面就是寒暄。他是昨夜到杭州的,免得夜间敲门,昨晚宿在旅馆里。今晨一早来看我,约我同到莫干山去访l先生2。他知道我昨晚写完了一篇文稿,今天可以放心地玩,欢喜无量,兴高采烈地叫:&ldo;有缘!有缘!好像知道我今天要来的!&rdo;我也学他叫一遍:&ldo;有缘!有缘!好像知道你今天要来的!&rdo;

我们寒暄过,喝过茶,吃过粥,就预备出门。我提议:&ldo;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没有见过西湖,今天得先去望一望。&rdo;他说:&ldo;我是生长在杭州的,西湖看腻了。我们就到莫干山吧。&rdo;但是,赴莫干山的汽车几点钟开,你知道么?&rdo;&ldo;我不知道。横竖汽车站不远,我们撞去看。有缘,便搭了去;倘要下午开,我们再去玩西湖。&rdo;&ldo;也好,也好。&rdo;他提了带来的皮包,我空手,就出门了。

黄包车拉我们到汽车站。我们望见站内一个待车人也没有,只有一个站员从窗里探头出来,向我们慌张地问:&ldo;你们到哪里?&rdo;我说:&ldo;到莫干山,几点钟有车?&rdo;他不等我说完,用手指着买票处乱叫:&ldo;赶快买票,就要开了。&rdo;我望见里面的站门口,赴莫干山的车子已在咕噜咕噜地响了。我有些茫然:原来我以为这几天莫干山车子总是下午开的,现在不过来问钟点而已,所以空手出门,连速写簿都不曾携带。但现在真是&rdo;缘&rdo;了,岂可错过?我便买票,匆匆地拉了z先生上车。上了车,车子就向绿野中驶去。

坐定后,我们相视而笑。我知道他的话要来了。果然,他又兴高采烈地叫:&ldo;有缘!有缘!我们迟到一分钟就赶不上了!&rdo;我附和他:&ldo;多吃半碗粥就赶不上了!多撒一场尿就赶不上了!有缘!有缘!&rdo;车子声比我们的说话声更响,使我们不好多谈&rdo;有缘&rdo;,只能相视而笑。

开驶了约半点钟,忽然车头上&rdo;嗤&rdo;地一声响,车子就在无边的绿野中间的一条黄沙路上停下了。司机叫一声&rdo;葛娘3!&rdo;跳下去看。乘客中有人低声地说:&ldo;毛病了!&rdo;司机和卖票人观察了车头之后,交互地连叫&rdo;葛娘!葛娘!&rdo;我们就知道车子的确有笔病了。许多乘客纷纷地起身下车,大家围集到车头边去看,同时问司机:&ldo;车子怎么了?&rdo;司机说:&ldo;车头底下的螺旋钉落脱了!&rdo;说着向车子后面的路上找了一会,然后负着手站在黄沙路旁,向绿野中眺望,样子像个&rdo;雅人&rdo;。乘客赶上去问他:&ldo;喂,究竟怎么了!车子还可以开否?&rdo;他回转头来,沉下了脸孔说:&ldo;开不动了!&rdo;乘客喧哗起来:&ldo;抛锚了!这怎么办呢?&rdo;有的人向四周的绿野环视一周,苦笑着叫:&ldo;今天要在这里便中饭了!&rdo;咕噜咕噜了一阵之后,有人把正在看风景的司机拉转来,用代表乘客的态度,向他正式质问善后办法:&ldo;喂!那么怎么办呢?你可不可以修好它?难道把我们放生了?&rdo;另一个人就去拉司机的臂:&ldo;嗳!你去修吧!你去修吧!总要给我们开走的。&rdo;但司机摇摇头,说:&ldo;螺旋钉落脱了,没有法子修的。等有来车时,托他们带信到厂里去派人来修吧。总不会叫你们来这里过夜的。&rdo;乘客们听见&rdo;过夜&rdo;两字,心知这抛锚非同小可,至少要耽搁几个钟头了,又是咕噜咕噜了一阵。然而司机只管向绿野看风景,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于是大家懒洋洋地走散去。许多人一边踱,一边骂司机,用手指着他说:&ldo;他不会修的,他只会开开的,饭桶!&rdo;那&rdo;饭桶&rdo;最初由他们笑骂,后来远而避之,一步一步地走进路旁的绿阴中,或&ldo;矫首而遐观&rdo;,或&ldo;抚孤松而盘桓&rdo;,态度越悠闲了。

等着了回杭州的汽车,托他们带信到厂里,由厂里派机器司务来修,直到修好,重开,其间约有两小时之久。在这两小时间,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从来未有的热闹。各种服装的乘客──商人、工人、洋装客、摩登女郎、老太太、小孩、穿制服的学生、穿军装的兵,还有外国人,在这抛了锚的公共汽车的四周低回巡游,好像是各阶级派到民间来复兴农村的代表。最初大家站在车身旁边,好像群儿舍不得母亲似的。有的人把车头抚摩一下,叹一口气;有的人用脚在车轮上踢几下,骂它一声;有的人俯下身子来观察车头下面缺了螺旋钉的地方,又向别处检探,似乎想捡出一个螺旋钉来,立即配上,使它重新驶行。最好笑的是那个兵,他带着手枪雄赳赳地站在车旁,愤愤地骂,似乎想拔出手枪来强迫车子走路。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枪耍不过螺旋钉,终于没有拔出来,只是骂了几声&rdo;妈的&rdo;。那公共汽车老大不才地站在路边,任人骂它&rdo;葛娘&rdo;或&rdo;妈的&rdo;,只是默然。好像自知有罪,被人辱及娘或妈也只得忍受了。它的外形还是照旧,尖尖的头,矮矮的四脚,庞然的大肚皮,外加簇新的黄外套,样子神气活现。然而为了内部缺少了小指头大的一只螺旋钉,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任人辱骂!

乘客们骂过一会之后,似乎悟到了骂死尸是没用的。大家向四野走开去。有的赏风景,有的讲地势,有的从容地蹲在田间大便。一时间光景大变,似乎大家忘记了车子抛锚的事件,变成piic(郊游)一群。我和z先生原是来玩玩的,方事随缘,一向不觉得惘怅。我们望见两个时鬃的都会之客走到路边的朴陋的茅屋边,映成强烈的对照,便也走到茅屋旁边去参观。z先生的话又来了:&ldo;这也是缘!这也是缘!不然,我们哪得参观这些茅屋的机会呢?&rdo;他就同闲坐在茅屋门口的老妇人攀谈起来。

&ldo;你们这里有几份人家?&rdo;

&rdo;就是我们两家。&rdo;

&ldo;那么,你们出市很不便,到哪里去买东西呢?&rdo;

&ldo;出市要到两三里外的&tis;&tis;。但是我们不大要买东西。乡下人有的吃些就算了。&rdo;

&ldo;这是什么树?&rdo;

&ldo;樱桃树,前年种的,今年已有果子吃了。你看,枝头上已经结了不少。&rdo;

我和z先生就走过去观赏她家门前的樱桃树。看见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经累累满枝了,大家赞叹起来。我只吃过红了的樱桃,不曾见过枝头上青青的樱桃。只知道&ldo;红了樱桃,绿了芭蕉&rdo;的颜色对照的鲜美,不知道樱桃是怎样红起来的。一个月后都市里绮窗下洋瓷盆里盛着的鲜丽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这种荒村里茅屋前的枝头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红来的。我又惦记起故乡缘缘堂来。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樱桃树,去年夏天枝叶甚茂,却没有结子。今年此刻或许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缀在枝头上了。我无端地离去了缘缘堂来作杭州的寓公,觉得有些对它们不起。然而幸亏如此,缘缘堂和小樱桃现在能给我甘美的回忆。倘然一天到晚摆在我的眼前,恐怕不会给我这样好感了。这是我的弱点,也是许多人共有的弱点。也许不是弱点,是人类习性之一,不在目前的状态比目前的状态可喜;或是美的条件之一,想像比现实更美。我出神地对着樱桃树沉思,不知这期间z先生和那老妇人谈了些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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