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她是贫困生,每次她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他都会暗示一下。徐西临跟蔡敬同桌三年,竟然不知道蔡敬是喜欢罗冰的。他的喜欢像墙角的苔藓,幽然暗生,细密多愁,永远也不会开花,光一照就死。徐西临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笑了一下,可能笑得太难看了,他觉得罗冰都吓着了。&ldo;是说谢谢的意思。&rdo;徐西临轻轻地说,&ldo;谢谢你对我这么好。&rdo;罗冰先是一愣,随后慢慢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徐西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ldo;你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将来苟富贵,勿相忘啊,班长。&rdo;罗冰的脸色先红后白,后来眼睛里有了一点眼泪,勉强撑着面子,木然点点头:&ldo;谢谢,你肯定也能上第一志愿。&rdo;徐西临对她点头致意,夹着考试用的透明文件袋,近乎魂不守舍地走了。罗冰终于忍不住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背对着徐西临说:&ldo;下次遇上你喜欢的人,别拖着,拖过就没了,要是有你不喜欢的人讨人嫌地贴上来,也别理她,不用什么人的感受都照顾的,自作多情很不好受。&rdo;&ldo;嗯。&rdo;徐西临回答,&ldo;下次记住了。&rdo;然后他顿了顿,又说:&ldo;对不起。&rdo;兵荒马乱的学校门口,鼎沸的人声渐渐散去,高考专用的隔离带松松散散地垂在地上,几个民警一边闲聊一边收拾。徐西临从入学开始,就跟蔡敬坐同桌,他记得自己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了,找到高一一班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在班级门口排队,按照高矮个排座位。当时的蔡敬是穿着初中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一点,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最后,跟谁也不抢,谁想插队他就静静地让开。徐西临还记得,蔡敬回头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ldo;同学,你也是这班的吗?要站前面来吗?&rdo;像是昨天的事。要是徐进还活着,或许能活动一些早年的关系,好歹能替蔡敬请个好律师,可她已经干了十多年的跨境并购,后来打交道的都成了各种金主和财务顾问们,徐西临哪怕想厚着脸皮借一次她的余荫都不行‐‐何况他知道蔡敬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现在,判决悬而未决,他连见蔡敬一面都不行,究竟是什么让那少年悍然动刀,缘由已经不可考,只给他留了这么一小截的蛛丝马迹,万般揣测,都是惘然。窦寻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为什么他跟罗冰说了几句话脸色就难看成这样,本来有点不高兴,结果一看他那张见鬼的脸,一路也没敢问。当天傍晚回家,杜阿姨就来辞行了。杜阿姨原来住在外婆的房间里,她把行李一收拾,外婆的卧室空出了一半。她回老家的车票已经订好了,一直就压在客厅茶几下面。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为学生快放暑假,火车票已经开始紧张了。外婆叫徐西临给她包了个红包,像女儿远行一样,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从车上要注意看管行李、小心扒手,说到回家以后要叫小辈有营生,靠着拆迁活不了一辈子……恨不能将她的下半辈子都点个题。难为她一个不闻窗外事的老太太,居然能说出那么多嘱咐。杜阿姨说:&ldo;婶,我回去,就要看人家的脸色过了。&rdo;然后她就哭了。杜阿姨年纪很小就出来讨生活,没受过什么教育,跟了外婆这么多年,一点熏陶都没得到,哭起来依然是呼天抢地,涕泪齐下,嚎得非常不优美,她还把外婆的手攥出了一道白印。告了很多次,终有一别,她就一边走一边哭。徐西临叫了辆出租车,跟窦寻一起替她扛了行李,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杜阿姨一路哭一会停一会,跟徐西临说两句闲话,闲话里又不知牵扯到了哪段回忆,想起了哪段前途未卜,悲从中来,接着开闸泄洪。到了车站,窦寻在站台上等着,徐西临就帮把她的行李扛上车放好,掏出自己身上最后一张面巾纸给杜阿姨擦脸,火车广播开始提醒送亲友的下车,可是杜阿姨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徐西临不想让她走,他也看得出,杜阿姨是不想离开他家的。她在城里,卖自己的力气,一家人的起居都由她来安排,干活拿工资,腰杆是直的。回了家,她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乡下老太太,还得伺候一家人起居,非但没有工资,弄不好还要仰人鼻息。因为家人么,运气好就是无价,运气不好就是无价值,得看情况,都不好说。可是让她留下,他又做不了主。徐西临:&ldo;阿姨,快开车了,我得下车了。&rdo;杜阿姨晃着他的手说:&ldo;孩子,可怜啊,孩子!&rdo;徐西临经历了这一年到头的事端,渐渐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自己很弱小了。他身边好像有一串漩涡,把他的亲人、朋友一起卷走了,而他居然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旁观。他抽出了自己的手,总算在列车员关车门之前下车了,还被急急忙忙的列车员推了一把:&ldo;广播那么多遍都没听见吗?&rdo;徐西临在站台上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感觉自己的双脚刚一落地,那火车就叹了口气,不堪重负地开走了。这一整天,徐西临先是考了理科综合和英语,晚上又送杜阿姨,晚饭基本没什么心情吃,整一个连轴转。回程上了出租车,他就开始靠着窗户打盹。窦寻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怕多说多错,一晚上没敢吭声,这会发现他睡着了,窦寻抬起一只手,几次三番想把徐西临搂过来,可是比比划划了半天,还没找到手的落脚点,他们就到家了。徐西临在车上眯了一觉,回家反而不困了,习惯性地想去二楼起居室拿书包写一会作业,结果发现书包挂在墙上,起居室的小桌上只有他装准考证的透明塑料夹,这才想起来,没作业好做了。刚升上高三开始上晚自习的时候,徐西临曾经幻想过高考完以后要干什么干什么,谁知真到了这么一天,他一点也不想执行那些计划,反而因为没&ldo;奔头&rdo;了,心里空落落的。外婆早就睡了,灰鹦鹉没拴,不过可能他们家有点大,到处都看不见人,鸟也害怕,没敢乱飞,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它的架子上,把头埋在翅膀下面,也睡了。徐西临悄悄地下楼,钻进厨房,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啤酒平时没人喝,已经快要放过期了,徐西临心里烦闷,有心想借酒浇愁,把这些库存集中处理掉,拿出来摆了一排,最后还是没有这个魄力,只开了一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是徐进留在他身上根深蒂固的东西‐‐男生们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崇拜各种电影里的黑社会,集体偷偷学抽烟,徐西临非常随波逐流地跟着尝了一根,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味没散净就赶上了徐进出差提前回家,被抓了个正着。徐进也没揍他,也没强调烟盒上印着的&ldo;吸烟有害健康&rdo;,只是告诉他戒烟很难,戒烟过程中的人经常没精打采,涕泪齐下地打哈欠,到时候还会发胖。徐进说:&ldo;嘴长在你身上,我也不能缝上它,你自己琢磨,反正以后坐长途飞机,去无烟区吃饭的时候,别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得忍着,做什么事都想清楚,不要留着以后应付不了再后悔,将来等你要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戒烟时,别说你妈当年没管过你。&rdo;徐进教他抽烟的时候想戒烟,想喝酒的时候想想第二天干涩的眼睛和要炸的头。窦寻悄悄地走进来,看了一眼桌上剩的半瓶啤酒,就着酒瓶子拎过来喝了一口,坐在厨房小吧台的凳子上,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又懊恼地把话都咽了回去,最后拿着酒瓶傻乎乎地跟徐西临碰了个杯。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ldo;碰杯干嘛?庆祝什么?&rdo;窦寻搜肠刮肚了一会,干巴巴地说:&ldo;……考完试了?&rdo;徐西临喝了一大口。他的少年时代过去了。喝完,徐西临就开始盯着窦寻看,就着舌尖上一点苦涩的回味,他想起罗冰临别时的话,想起蔡敬苔藓一样的爱情,想着&ldo;拖过就没有了&rdo;,感觉到暗无天日的孤独。同时,依着他本来的思维习惯,徐西临又想起以后千难万难,想起十几年前经历过的指指点点,想起以后自己身上和&ldo;变态&rdo;&ldo;艾滋病&rdo;&ldo;乙肝&rdo;&ldo;劳改犯&rdo;一样终身撕不下去的标签。两股念头在他胸口里你死我活地杀了个暗无天日,窦寻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徐西临在等着他安慰,就试探着伸手搭在他肩上,而后又觉得这有点不痛不痒,就从高脚凳子上跳下来,慢慢贴了上去,生疏地给了他一个别别扭扭的拥抱。徐西临脑子里反复回想着&ldo;做什么事都要想清楚,不要留着以后应付不了再后悔&rdo;,也知道自己是被一时的孤单和空旷打败了,是可耻地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