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笙在这一团迷雾中向北眺望,她记得圣上所住的北堂屋檐比别的地方都要高上许多,然而迷雾遮眼,极目远眺也见不到雾外的景象。
君心难测,她虽然多面了几次圣,但要说这样就能了解一个君王,未免也太肤浅了一些。
温舟瑶说她这样的姑娘叫君王为她舍了天下也不觉得可惜,她倒是不以为然,有了江山,难道还怕没有美人吗?神州大地孕育了万千生灵,也出现过许多姿容上佳的少女,她现在所能得到的垂爱,就像这山间的朝雾,稍纵即逝。
“你在这里想什么?”
身后传来的音如泉水铮淙,流声悦耳,却把她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了两步,木屐都踩得不稳。
那个吓到她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身侧,任凭苏笙将手搭在上面借力站稳,她犹豫了一下,刚要弯膝见礼,手却被人反攥住了。
“您怎么在这里……吓唬我?”苏笙有些讶然,仿佛是见到了什么妖怪,“我以为,您现在该在北堂的。”
过了那个晚上,圣上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天子,他见到苏笙这一副遇见了鬼的神情,亦不免失笑:“怎么,朕不能在这里么?”
他很少有过这样烦忧的时候,便想着出来走一走,谁想到瞧见了她。
她撑着一把伞走在甬道里,晨风吹起她的裙衫披帛,像是从山中走出的山鬼精灵,撑着一把油纸伞,又踏回障雾中去。
那份空灵的美丽叫人想走近些探一探,但又舍不得叫这精灵发现后惊慌逃窜。皇帝在她身上是诸般滋味都尝遍了的,面上倒还不显现什么,他平日里与臣工言谈并不多话,遇见她之后纵有千言,亦无法开口:“可是迷路了?”
“承蒙陛下关怀,我只是听佛经入了神,并且不记得来时的路。”苏笙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您的,陛下愿意到何处都成。”
她想问一问那卷美人图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张不开。
万一圣上并没有刻意叫温舟瑶知道的心思,那她张口一说,皇帝岂能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
“你这样小的年纪,也会喜欢禅理吗?”圣上颇感意外,据下面的人说来,苏笙家中并没有十分笃信佛教之人,除却给英宗祈福,也不曾见英宗贵妃礼佛。
“不是喜欢,是今晨起得太早了,人还有些发困,站在这里听上一会儿,人就走不动路了。”因为大圣皇后信佛,因此圣上与英宗多少受到了一些影响,英宗贵妃为了博宠,也研习不少佛教经义,只是后来英宗逝世,她已经无需再讨好别人,是以慢慢就搁下了。苏笙在锦绣殿学过一些,不代表她也非常喜欢。
她竟这样实诚,皇帝心中的郁气也散了几分:“不喜欢也是件好事。”
他当年认玄真法师做师父时尚在襁褓,少年学习这些也只是因为身在储君之位,一则为了静心,二来讨大圣皇后的欢心,但骨子里仍旧是放纵不羁的少年郎,等到真的被幽禁在黄州、万念俱灰之时,他才真真正正地开始钻研此道。
苏笙本就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孔子说因材施教,她应该是和温舟瑶这样的姑娘多待一待,而不是沉浸在经书之中,她总这样闷下去,迟早变作一块木头。
他不需要她为了讨好自己而诵经拜佛,佛教说莫舍己道,勿扰他心。修行该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号召其他人出于讨好上位者的目的而违心修习此道。
这块木头不知道皇帝在心里怎么想她,她反而觉得很意外,毕竟皇帝自己也是对佛教颇为推崇,居然会说她不喜欢是好事。
圣上的手中也撑了一把紫竹伞,这一般该是内侍做的活计,她往皇帝的身后看了一眼,后面也没有服侍的人,觉得很是奇怪,“内侍监不曾安排宫人在您身边服侍吗?”
皇帝的安危是何等的大事,元韶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那这就该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苏笙将头微微低下,圣上总不能是为了来寻她吧?
“你身边亦有侍女服侍,怎么不见你吩咐她们撑伞?”他今日换了一身素袍,独身走在甬道里也不似平常威仪赫赫,让人难以亲近,“今日略有些不快,朕便出来走走。”
“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您么?”苏笙望着圣上,皇帝训诫她该在雨中穿木屐,自己倒是全然不顾,只穿了平常的高底皂靴,在湿路上坐着,“您不乘辇,也该穿木屐的,回头着了寒凉,今年的夏猎您还亲自上场吗?”
她现在的胆子大了许多,不过皇帝从前就不悦意她拘谨,苏笙肯带一点笑意同他讲话,哪怕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又或是看他自己打了自己嘴的笑话,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的神情舒展开来,“你管的倒是宽!”
他心中烦乱,确有□□不得意的缘故,但也不是全为着她。
皇帝正是因为不愿意同人说起这些,才会独身出来散心,但是不同她说明,似乎又像是承认了她的猜测:“朕与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是今日朝参不顺,与你有何相干?”
文皇帝制定了《仪制令》,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每日辰时要来朝见天子,与君王共商国是,称为朝参。
皇帝到了感业寺,每天也是数不尽的国事,在佛寺的朝参自然不会像宫中那样,单是从人员上就精简了许多,而且皇帝也改为三日一朝,大多数时候还是直接看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