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院里微风徐徐,喻剪夏屏气凝神地站在窗下,倾耳听着屋中的对话——
“喻郎,你从第一天进了镖局,就知道我在装病,却为何没有揭穿我,反而从夏天待到了冬天,又从冬天待到春日,院里的花落了一轮,又新开了一季,你告诉我,你又在等什么?”
那个声音纤细温柔,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调子,听着眼前便能浮现出那两弯细细的柳叶眉,正是裴云朔的母亲,裴夫人。
她语气有些哀婉,见迟迟未得到回答后,似乎笑了笑,说出来的话令喻剪夏更加听不懂了。
“从来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喻郎,我也很想问你一句,你心中究竟有没有……装着那轮月,藏着那朵花?”
房中一时静了许久,裴夫人又涩声道:“如果你同我一般,请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否则,你便离开镖局吧,我的病不需要你治了,你也治不好了。”
那时候的喻剪夏,完全听得一头雾水,而房里也久久没有任何回应,就在喻剪夏以为自己父亲已经悄然离开时,那把清冽的嗓音才终于缓缓响起。
每个字都像黄梅时节的一滴雨水,轻轻地打在人的心头:“若没有装着月,藏着花,夫人以为……我又为何要在镖局待这么久?”
喻剪夏一愣,还没听明白过来时,房里的裴夫人已经激动起来:“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想听到‘裴夫人’三个字,我恨极了这个称呼……”
她呼吸灼灼,仿佛有什么将她燃烧了起来,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既然你心中也装了月,藏了花,同我一般,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裴夫人’了,你唤我,唤我……凝儿,好不好?”
凝儿,直到现在,喻剪夏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裴夫人在说出这两个字时的那份灼热,带着一股飞蛾向火而生的疯狂与孤绝。
终于,房里传出了男子低沉的一声:“好。”
他轻柔叫她:“凝儿。”
一声那么短,又那样绵长,足以令裴夫人泪流满面,她哽咽道:“年幼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能有个人这样唤我,与我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可我没能等来那个人,却反而被困在这镖局之中,活得心如槁木,还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
她一步步上前,仿佛靠在了男子宽广的肩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喻郎,你却来了,即使来得那么晚,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她说得那般动情,男子却叹息了声:“何谓早?何谓晚?朝花夕拾,地老天荒,弹指一瞬,所谓的早与晚,也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
“我以为,花开花谢,浮云不尽,我出现得刚刚好,凝儿,你说是吗?”
裴夫人依偎在男子怀中,又落下泪来:“是,是……你总能将每句话都说进我心底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呢?”
“所以你才病了,才会等到我,我倒庆幸,他是那个不懂你的人……”
两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喻剪夏再懵懂无知,也稍稍明白了什么,她脸色发白,如坠海水之中,一颗心浮浮沉沉,后背都出了一片冷汗。
就在这时,她肩头陡然被人一拍,扭过头,正对上裴云朔俊朗含笑的一张脸,“夏夏,你在这里干什么?”
喻剪夏吓得双腿都软了,一把扯住裴云朔的手,身子颤抖间,脱口而出:“哥哥,我想去吃云片糕,你带我去买好不好?”
她那时鬼迷了心窍,不知脑子里乱糟糟地装满了什么,她只想快点和裴云朔离开那里,只想将那番她不该听到的对话,远远抛在身后,再也不要记起一字一句。
似乎这样做,一切就都是假的,就都不会露出裂痕斑斑的丑陋一面。
他们所有人的日子都依然能够过下去,大家都会好好的,他还是她的哥哥,她也还是他的“夏夏”,一切都不会改变。
多么稚嫩天真,到底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只会下意识地逃避。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冰室中,喻剪夏脸色苍白,抱着昏迷的裴云朔,双眸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望见了那一年,那个惴惴不安守着秘密,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的自己。
“我后来常常在想,如果我能早点把这些东西告诉哥哥,或许,或许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一年后的初夏时节,喻剪夏的父亲,带着裴云朔的母亲,私奔了。
他们的计划很缜密,以至于喻剪夏与裴云朔醒来时,都已经身在那辆奔向远方的的马车里了。
喻剪夏的父亲用药迷昏了他们,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出了镖局。
那时裴大当家正接了一单大买卖,领着镖局上下出门走镖去了,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前脚刚走,后脚那裴夫人就与喻郎私奔了。
暗中苦苦相爱的一对男女,几乎没有丝毫犹疑,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镖局,快马加鞭地就往城外奔去。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如他们所预测的一般,长相厮守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只是他们唯独没算准的一点就是,裴云朔的反应竟会那样激烈——
他在马车上醒来后,彻底崩溃,整个人都快疯了般,将那喻郎狠狠推开,“滚开,不要碰我,让我回家,我不要离开镖局,不要离开我爹……”
醒来后的喻剪夏也吓傻了,脸色煞白,像掉进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