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人无视短暂的闹剧,轻声道:“从我有记忆开始算起,我应当是东贡进贡给夏国的铜镜,即便经名师打造,却也只是一面镜子,被夏国放入国库中便常年积灰,后因夏国亡国,致使国家民不聊生。”
他便是在这民不聊生中颠沛流离,不知被装进过多少人的箱子里,兜兜转转许多年,后来他又被人送入了宫中,却依旧是不起眼的一面铜镜。
燕京成了帝都,经历了西齐灭亡,天赐王朝的崛起,又经历了天赐的衰落,直至大宣的成立,两百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国库中蒙尘。
燕京经商的纪家有个男丁入朝为官了,其家有女名纪容,生得极为貌美,那小官便拖了关系将纪容带入了一年的选秀之中,被皇帝一眼相中,纳入宫中成了才人。
纪容倾国倾城又年轻美好,皇帝实实在在宠幸过她一段时间,但纪容毕竟是商家之女出生,性子小气,不懂宫中礼仪,再漂亮的女人若是沾上了庸俗粗鄙,皇帝也不会爱她长久。纪容诞下一女后,身材走形,不论如何保养也再难恢复以往窈窕身姿,久而久之皇帝也不愿再见她。
她的女儿便是当朝六公主奉乐。
皇帝总是喜新厌旧,皇宫里又进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那些女子的容貌虽不及过去的纪容,但大多是官家出身,温柔贤淑擅琴棋书画,才情更是纪容所比不得的。失了宠的纪容性子越发难以琢磨,甚至开始责怪奉乐是女子而非男儿,叫她不能母贫子贵。
奉乐年幼时在纪容身边并未得到多好的照料,反而身上时时受伤,后来被长公主发现,长公主怜她受苦,便请了皇后要将奉乐收在皇后膝下,皇后还未向皇帝提出这话,纪容便觉得这是一次机会,跑到皇帝跟前哭诉自己无儿如今还要无女,求皇帝怜惜她。
纪容本是想在皇帝面前装装可怜,博得同情好重获盛宠,谁知道皇帝只是应付敷衍,让人从库房中选一样东西送给纪容,算是打发了她,叫她莫要再来招人心烦。
皇帝送给纪容的,便是一面铜镜。
纪容是商女出生,自然看不上铜镜,心想皇帝也不送个金的,哪怕是个银的也好,一气之下便将铜镜丢在地面,摔破了铜镜一角上雕刻的玉兰花样。
年仅五岁的奉乐捡起铜镜,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宫,见铜镜缺了一角,少了朵花儿,便从自己的首饰里选了一枚金茶花的簪子用细线绑在了铜镜上,补上缺坏的一角。
奉乐想得简单,她想着是父皇第一次赏赐她们宫里东西,母妃看不上,她尤其看重。
于是镜灵便一直坐在了奉乐的妆台上,一坐便是十年。
奉乐自小无玩伴,只有长公主对她好,可长公主毕竟年长她好些岁,早早便出宫盖起了公主府,成家了,也少往皇宫跑了。
奉乐无人可玩时,时长捧着一束花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偶尔将花瓣贴在脸上,也偶尔将花朵簪在发上。她随了她母妃的长相,年仅十五就生得尤为漂亮,若非是她不受皇帝宠爱,恐怕朝中许多大臣都想过要当六驸马。
镜灵听过奉乐的许多苦楚,大多是来自纪容对她的不喜爱和打骂。
他也听过奉乐的许多心事,见过纪容开心喜乐或伤心难过。
但是几个月前,邻国来访,在皇帝的寿宴上带来了他们国家的皇子,说是要将这皇子入赘到大宣来当驸马,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便将他指给了奉乐。
那是镜灵第一次见到奉乐脸上有娇羞无措,就在她听闻自己的婚事已定,偷偷跑出去见那邻国皇子一面之后。
她回到宫中,坐在妆台前双手捂着自己红彤彤的脸,似是自言自语道:“他好俊朗。”
奉乐不介意自己的婚事被大宣国境内所有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她欣赏那个邻国来的皇子,即便那皇子看上去冷冰冰的。
镜灵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不可能成为奉乐的心上人,他只是一面铜镜,哪怕有了灵魂,有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始终不能拥有自己的相貌身份。
当他知道奉乐终于找到自己心中所爱时,虽然难过,却也实在为她高兴,高兴她从此以后不再孤零零地只对着一面镜子说话,日后有人能懂她,照顾她,爱护她。
不似他这般,连在她难过哭泣时都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只能静静看着。
但镜灵的心里生了一点贪念,他所求不多,他诚心祝福,但在此之前,他想碰一碰奉乐。他记得奉乐的手指轻轻触碰过他身上被摔坏了的一角,他的镜花上还有她多年未戴的金茶花簪子。
于是在奉乐熟睡之后,镜灵化身人形,他将挂在他肩上的那根金茶花簪子摘下,半蹲在奉乐的床头,望着透过窗户照入房间的月光下,奉乐静睡的容颜,心有不舍,但还是将金茶花簪子轻轻簪在了她的发上。
尾指在收回手时,勾起了她的一缕发丝。
镜灵想,这样就够了,他算是碰到过她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她妆台上的铜镜,她若出宫盖府,能想起他,带上他就好,他不再肖想。
可镜灵却发现,他变不回去了。
不论他如何尝试,也依旧是人形的身体,门外守着的宫女似是发现了什么,喊了一句:“谁在哪儿?”
她是对外的林子说的,可却惊醒了奉乐。
奉乐与镜灵对视的一瞬,有些意外地叫出一个名字,那是邻国皇子的名字,她不可置信对方会出现在她的寝宫,于是揉了揉眼,再睁开去看时,房内已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