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全部关于老五的信息就是书店一只角落里摆着的几册有关岩画的书。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没有人买它们。从来没人碰过它们,它们新新地旧了。
父亲动了灵机,给出版老五书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个电话,问作者的地址。
&ldo;他没有住址。&rdo;答话的是责任编辑。
父亲有些恼地捶捶桌子,似乎他的威风能从电话线传过去。&ldo;请你一定设法找到他的住址。&rdo;雨川的心动了动,想,父亲毕竟是父亲。她强词夺理地推延婚期,只为心里一个神秘的期待。这时仍握着电话的父亲说:&ldo;说吧,我听着‐‐&rdo;渐渐地,他耳朵开始躲避听筒,渐渐地,两行泪从他眼角滴下来。
老五两个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医院里,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医药费。他没给这个家庭留下什么,但也没带走什么。
婚后不久,蔡曜在一次酒醉后哭着对雨川说,他与另外两个女人开始姘居。哭后又笑,抚着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问:&ldo;你知道老五给我刻的那些闲章里,我最喜欢哪个?&rdo;没得到她的理会,他自答:&ldo;无非男女&rdo;。他说他将这枚章盖在他所有的小说上;所有的描述人间悲欢离合的小说上。祸根就是这四个字:无非男女。他瞪着一对眼,脸上的笑有些傻:&ldo;老五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去过,就走出来了。&rdo;慢慢他在越来越没逻辑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总这样大醉一场,讲些真话。
雨川轻轻拿开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灯朦胧得像一蓬记忆。睡熟的蔡曜也有了张撮紧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颊。醉意使他整个人出现一种老五式的温柔。
起码老五每月会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怀里;活在他血缘兄弟醉时的温柔中。
雨川眼一抖,两行泪急雨一样流下。
小顾艳传(1)
更新时间2009-4-2215:17:12字数:3363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六一年的秋天,穿一身粉红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装得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玉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高价买的走油的或干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粉红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公共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花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花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毛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功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窜,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蜜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窜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高老头》啊。」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妻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嫉过小顾的青春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它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霎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妻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妻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电影数据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音重显得不入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些女人连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穿戴谈吐,做着她们永远的底限:水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搓。杨麦看着这一对长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婴儿脚丫,既想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腰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根子作痒,让他把难得动用的卧房密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肉肉长、肉肉短」。没等到床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你比渥伦茨基还坏。」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床上。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身体,两手吊儿郎当地架在腰上。
「那你就是安娜≈ap;8231;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毛一垂。
杨麦「咚咚咚」走到房间那头,又「咚咚咚」走到这头,站在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爱,读了点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小顾此刻侧过身,躺得曲线毕露,悲剧性十足,想来安娜卧轨,一定非常婀娜。「百货大楼你瞅着的时候,就跟渥伦茨基瞅安娜一样。现在呢?」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做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舌头该翻滚不该翻滚一律都翻滚,因此出来一种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干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子式的夫妻风波,我还陪着她酸呢。
杨麦想明白了,从窗口转回身,见小顾还在床上卧轨。他晃晃悠悠上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衣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满嘴满身地排练演出,越来越深地进入角色。她演着头一次偷欢的安娜≈ap;8231;卡列尼娜,黑暗里身体也开成一朵大牡丹花。杨麦想,随她怎样离题八丈地去读小说,实惠反正是落在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