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迤逦而上,在龙窟前堪堪停止,只余沈忘一人大踏步向着龙窟深处走去。龙窟里有些暗,让沈忘的眼睛出现了略微的不适,但那娇小瘦弱,蹲在尸体旁的身影,却还是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视野里。那身粗布短褐上衣此时已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背上,更显得她肩胛骨锋锐。她肃着脸,正一丝不苟地检视着地上之人的后脑,她明显听到了沈忘走进龙窟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沈忘缓缓出了一口气,将适应了阴暗的眼睛投向地上平躺的尸体。那人的鞋面已经磨破了,似是穿了多年不曾置换,破损处黏附着湿润的泥土。身上着一件有些古旧的青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长衣扑散开,平展地覆盖了那人身下的地面,让他宛若置身于天青色的湖面之上。他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在阴影中闪闪发亮,其形如扇,其大如掌,正是王猎户所说的龙鳞!而随着视线缓缓上移,死去之人的面容终于呈现在沈忘的眼中。沈忘眉头一跳,那是……廖举人。两日未见,廖举人修剪得合宜的长髯有了些许凌乱,舞舞扎扎得直指青天,如呼告,如泣诉。沈忘心中不免酸楚,若是当日寻得了他,是不是就可避免今日之惨剧呢?却说那日,沈忘和柳七分别后,独自去了距离嘉兴府不远的廖举人家中。他心中自是有诧怪未明,须得廖举人亲自为他解惑。廖举人父辈是祖传的游医,家中并不殷实,兄弟三人为了身为长兄的廖举人能光宗耀祖,更是把家里的老底儿都赔了出去。好不容易廖举人乡试得了亚元,家里人在乡里乡亲面前得意了一把,不过月余,家中老父和二弟就身染恶疾,相继去了。廖举人心中大恸,将二弟膝下的两名弱子都接回家中,允了弟媳改嫁。这样算来,加上廖举人自己的三子一女,一时间家中便有了六个嗷嗷待哺的小儿,这使得廖举人越发的捉襟见肘。刚到村口,沈忘便见一脸色枯槁的妇人牵着两名稚儿徘徊不定,面上尽是焦灼。“敢问这位大姐,可知廖耀祖廖举人所居何处?”妇人骇了一跳,警惕地打量着沈忘,把两个孩子藏到身后:“你找他作甚?”沈忘的笑容愈发柔和,轻声道:”前日廖举人应崔知府之邀前往嘉兴府撰写告文,文采斐然,令人忘俗,小弟今日来正是来送润笔费的,还望嫂嫂笑纳。“妇人拉扯孩子之际,沈忘早已从为首年龄大些的男孩儿身上看到了廖举人的影子,便猜出了妇人的身份。看着手中成色极好的银子,妇人的眼睛都亮了,一扫刚刚的猜忌,拉着沈忘就要往村子里走,口中喋喋道:“真是麻烦小哥儿了,快,快来家喝口水,这乌漆嘛黑的,真是……真是太劳烦小哥儿你了!”她说话颠来倒去,走起路来也一摇三晃,似是一阵风就能将她连同两个孩子吹出二里地去,可见平日里没吃过几口白馍。突然,那妇人又兀自停住了,一脸歉意地看向沈忘,赧然道:“小哥儿对不住……当家的还没回来,我须得在村口等他,他夜深看不见路,若是碰了摔了,那可就……这样,我让大宝领你去家里,他认得路。”沈忘垂头看向妇人手中晃晃悠悠的防风灯笼,笑了,笑容里有种难掩的如释重负:“不必忙活了嫂嫂,我事已了,也该回去了。”“这这如何使得!好歹回家喝口热茶!”妇人想抓住沈忘往回抽的手,又怕失礼,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沈忘牵起大宝的手,放入妇人冰凉的掌心,道:“大宝陪母亲迎父亲回家吧!”他缓缓在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转身离去。却不料,苦等夫君回家的妻儿,在今日却天人永隔。“你瞧,这是我在死者袖中寻得的。”柳七的声音打断了沈忘的回忆,沈忘抬起头,看向柳七递过来的物件。那是一圆形的罐盖,造型精巧优雅,盖上绘着伏卧的狐狸与树枝上大雁四目相望,和慧娘那芦雁草塘纹的宣德蛐蛐罐,刚刚好凑成一套!龙见嘉兴(十)“以尸僵程度判断,死亡时间约为五六个时辰之前。死亡原因是风府穴遭受重击,以致皮膜分离,枕骨碎裂,却不见血迹,可见手法之凌厉,与惠娘尸体上的伤处如出一辙,只是二者目的略有不同。对于慧娘,凶手只是击晕;而对于这位死者,凶手则是下了杀招。““除此致命伤外,死者全身上下再无其它瘀伤创口。“随着柳七的喝报,沈忘目光如电,在廖举人全身上下细细梭巡,最终将目光停驻在他污损的鞋面。“柳仵作,你可曾听闻过龙骨?““经文言死龙之骨,性甘平,以五色为上佳,是一味奢侈至极的药骨,并不多见。“柳七有问便答,但目光却始终不曾往近在咫尺的沈忘脸上瞧一眼,平日里就冷淡的神色,现如今愈发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沈忘不以为忤,面上现出恍然之色。此时,原先躲在龙窟远处不敢近前的众人已经围拢了来,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着。从山下赶来地衙役们一边象征性地把众人往洞外驱了驱,一边伸长了耳朵听着窟内沈忘和柳七的交谈。见人越聚越多,沈忘扬声道:“来人,把死者抬回衙门殓房,明日复检!“闻言,衙役们皆应声,七手八脚地将廖举人僵直的尸体搬到粗制滥造的担架上,抬出了低矮的龙窟。挤在窟外的众人一见尸体被抬了出来,登时像一群受了惊的狍子般呼啦啦地让了开去,却还是止不住好奇地向担架上望着。众人之中,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巧儿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她虽是和众人挤在一堆,却在担架经过她身边时,愤极恨极地朝尸体上啐了一口。那凶戾之色凝在清秀妍弱地面容之上,显得别扭异常。和那日因失了主人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宛若迷途小兽的少女判若两人。众人逐渐散去,好事者则追着抬着尸体的担架下了山,独自收拾药箱的柳七反而落在了最后面。她看到一双纻丝黑靴轻轻踏在她近旁的地面上,她也不抬眼,只是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撞击得愈发清脆响亮。“柳仵作,真凶尚不分明,你今晨孤身上山,实在是兵行险着。崔府家丁中有几位可信任的,在下可以……““不必。“他的声音柔和清婉,同他的长相一般温润如玉,可柳七却懒得听他的和风细雨,不待他说完,便硬邦邦地回了过去:“士当知危不避,临难不惊,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你若信任他们,自可以使唤他们陪你钓鱼,我就不劳沈推官费心了。”沈忘一怔,半晌面上浮起自嘲与无奈相交织的复杂神色,他笑着摇了摇头,终是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少女甩着药箱下了山,只觉胸中抱负难以抒发。本以为遇到了一个较真负责的上官,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又一个虚有其表的花架子。天日昭昭,这世上除了海瑞海青天,难道就没有一个能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的好官吗?她愤愤不平地走着,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沈忘直刺在她背上的目光,逐渐和缓温暖起来。傍晚,嘉兴府衙厢房。一张澄心纸被摊展而开,沈忘焚香净手,研墨,挽起袖管,将湖笔饱蘸墨水,运笔如飞。将写好的信笺细细封好,他打开厢房门,唤来一名差人:“记好,一个时辰后,将这封信交予住在殓房旁废弃仓库中的柳七柳仵作。不可早一刻,亦不可晚一刻,切记。”待差人走远了,沈忘又召来了一名有些面生,眉间有一道疤痕的衙役,还未开口,几两碎银便已放在了衙役手中,那衙役惫懒的眼神登时亮了起来。“这几日辛苦诸位兄弟了,碎银几两,略表心意,给兄弟们买些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