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哪能不知道呢,少年情怀总是诗嘛。相依为命得久了,就培养出一种生死相许的错觉来,毕竟穷到了根儿上,一个难嫁一个难娶。
小四又红了脸,那执拗的样子到底还是个孩子,“您也不傻啊。”
“你才傻呢。”月徊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凿了一下,“你到我身边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呢,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没那份心思。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别想那些嘎七马八,要是惹毛了我,我还揍你。”
小四望着她,神情变得有些失望,“可我老觉得,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不容易,我该报答您的恩情。”
月徊白了他一眼,“年号都改了,你还琢磨以身相许呢?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升官发财,往后娶房媳妇,好好过你的日子。甭惦记我,我将来还得攀高枝儿呢,等我升发了,再来拉扯你。”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当真准备将来当贵妃了。可那份戏谑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究竟进不进宫,且要两说呢。或许南下途中遇见个合适的人,就那么留下了也未可知,横竖和眼前这小子有点儿什么,实在是没想过。
小四和她相依为命那么些年,知道她看着大大咧咧,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说不通,那就证明没戏。他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既有点难过,又像松了口气。因为多年来,他心底里隐隐总觉得自己对嫁不出去的月姐有责任,所以就算到了如今情势下,他仍旧希望自己不要动摇,即便外面的诱惑再大。
可惜月徊不答应,她对自己有安排,也不愿意老牛吃嫩草,她还想着将来快意人生呢。
小四徐徐长叹,回身朝舱楼方向看过去,低声道:“督主和二格格,不知会说些什么……”
鲜卑人被称作祁人,他们的称呼和习惯上,总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规矩。像王侯的姑娘通常称作“格格”,男人行礼垂手触地叫“打千儿”,反正就是个说着汉话,衣着打扮乃至长相都和他们不同的异族。
月徊扭头打量小四,“你和这位珍熹格格混得挺熟啊?”
小四怔了下,忙说没有,“就是……天天都见面,称呼格格方便点儿。”
月徊哦了声,“入乡随俗了。”说得小四有点尴尬。
不过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也是月徊好奇的。只见议事都舱门外分别站着南苑扈从和锦衣卫,她咳嗽一声,整了整衣冠大摇大摆过去,硬塞进了站班儿的队伍里。
一般神仙对话,凡人听不懂,月徊听见他们说什么大道三千,说什么成山海之意,只觉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到最后珍熹格格终于说起了湖丝甲天下,娇声笑道:“湖州南浔七里产湖绸,原叫七里丝,如今改叫缉丝了。那里有个手艺顶尖的织娘,一年才产一匹缎子,我好容易踅摸了三匹,拿香料仔细作养着,带进京城好赠予令妹……”
月徊心说这宇文姑娘不单人长得美,还挺会来事儿。这样的容色要是进了宫,那可要了命了,小皇帝还不得夜夜撅着屁股写彤册么!
梁遇的声线淡得很,他没有多情的困扰,因此面对人间绝色,也照旧波澜不惊。寻常道了谢,寻常笑纳了,然后又说了些客套话,千言万语,只等他回京后再议。
终于里头话说完了,珍熹格格亲自把人送出来,含笑道:“厂公通达,今日一番话,珍熹谨受教。”
梁遇颔首,“郡主客气,海上风浪大,郡主宜善加保重。再行两日便到大沽口了,进了海防要塞就是内河,水流自会和缓些,不像在海上风浪滔天。”
珍熹应了,欠身纳福恭送梁遇。月徊见哥哥走了自然要跟随,小四不舍,匆促叫了声“月姐”。
月徊回头瞧他,q着鼻子道:“好生办差,别偷懒儿。”
曾经的穷哥们儿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梁遇回眼一瞥,沉着嘴角登上了两船之间连通的跳板。
福船和宝船都大得惊人,并排停着像两个庞然的怪物。船身壁立高逾几丈,下方是湍急的海水,他负着手快步走了过去,因为不大高兴,连脚底下犯怵都忘了。
月徊也舍不下小四,这回一见,下回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可哥哥走了,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比催促还厉害呢,她着急赶上去,小四又巴巴儿看着她,最后还是那一声“西洲”,叫住了他要追过来的步子。
月徊调转视线看,珍熹格格掖着手,仪态万方地站在舱楼前,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
据说这姑娘只有十五岁光景,十五岁的城府,恐怕十八岁的月徊都望尘莫及。她先前还说要送湖绸给她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梁遇的妹妹,然而根本无心结交,连打个招呼都觉得多余。她只是静静看着小四,见小四不挪步,又轻声加了句“西洲回来”。月徊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养大的猪会拱菜了,拱菜之前还把刀叼来问她要不要吃肉,她说不吃,他就决定继续拱菜去了。
月徊心里升起一种嫁女的惆怅,深深望了小四一眼,这才转身往福船上去。
船腹上用以收放跳板的口子渐渐合起来,月徊赶忙向小四挥挥手,小四才抬起胳膊,那栏板就落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t望台上角螺吹起来,绵长哀戚的声音是起航的信号。两艘战船错身而过,回归各自的航道,月徊提着曳撒登高再看,只能看见甲板上的身影渐去渐远,锦衣卫的行蟒旗在风中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