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月徊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的人,会有个做和尚的朋友?
所以世上缘法就是这么奇妙,梁遇负手道:“你不是爱作诗么,他也会。他给自己的法号找了个出处——一朝朱墙别倾城,杖上履下听梵声。草木江湖娑婆境,万丈红尘自炼心。将来你们要是有缘得见,可以以诗会友。”
月徊一听舌头都麻了,就她那首鸡蛋打卤面,还是别上人家大师面前点眼了吧!
她连话也不敢应,含糊敷衍着:“我觉得……姑娘比和尚好看……哎呀,我今晚睡哪里?昨儿半宿没得好睡,您瞧我这眼皮子,都快耷拉到肚脐眼了。”
她不是宫里当差的,既不属太监也不属宫女,安排起来确实不方便。倘或他放心,宫里围房多得是,随便收拾出一间来足以安顿她,可这黑灯瞎火的,她除了他谁都不认识。宫里那些挨了刀的里头,常有心术不正者,万一惊扰了她,那怎么好!
不必想别的去处了,梁遇道:“就睡这里,后面有张榻,对付一夜,剩下的明儿再说。”
横竖月徊是不挑拣的,这宫里两眼一抹黑,让住哪里都可以。
她起身往帘子后头去,边走边调侃:“您不让人知道我是您妹妹,又这么处处顾念我,叫别人怎么说?别回头我在宫里几天,毁了您的一世英名,往后该有人往提督府送小倌了。”
她整天没正形儿,梁遇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只说别胡闹,叫人送了桶热水来,放下金丝帘容她擦洗。
里头水声哗哗,他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即便听见绞帕子的声音,心里也生出家常的温情来。
宫里一应都有人伺候,等她洗完,小火者把水桶又撤了下去,月徊从帘后探出脑袋来,“您睡哪儿?昨晚一宿没合眼,今晚不歇不成,啊?”
梁遇嗯了声,“我在躺椅里凑合一晚,你睡吧。”
月徊听罢舒舒服服躺下了,掖着被子说:“我记得逃难那会儿,我和哥哥睡在一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睡下了睁眼还能看见哥哥,可真好。”
那段年月现在想起来真是苦不堪言,好在都过去了。
梁遇怕她夜里冷,摘下椅背上的斗篷进去替她盖上。她睡在他的被卧里,眼眸明亮地望着他,虽长到十七岁了,那张团团的脸上仍稚气未脱。
“我这儿暖和着呢,您自己留着吧。”她这么说,他却还是把那件猞猁孙斗篷替她压在了被褥上。
“值房里没有炕,只怕后半夜凉,你要是冷,我命人灌汤婆子来。”
月徊笑着应了,鼻子却有些发酸。早前一直无依无靠,她没受人这么知冷暖地疼爱过,现在找到亲人了,这辈子的福气到这里才又续上。
只是她也好面子,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要哭鼻子,忙拧过脸撞进枕头里,摆手说:“我火气旺,不怕冷。”一面使劲嗅了一口,“哥哥的被窝可真香!”
第16章
梁遇是个精致人儿,对吃穿用度皆有讲究,他用的熏香当然也不一般,传闻是黄帝封禅时焚烧的香,烧上一截三日不散,有个名字叫沉榆。
月徊打从头一回扑到他怀里闻见这种香,就生出了觊觎之心,现在躺在这种香气环绕的被窝里,脸上神情简直堪称贪婪。
她鼻息咻咻,那模样像个无耻的登徒子,钻进了姑娘的被窝要做尽无耻之事。梁遇有些无奈,这妹妹在市井里厮混了太多年,刚回来那阵儿还知道装一装,现在可说是原形毕露了。
他叹了口气,把她的脸从枕头里挖出来摆正,“男人的香有什么好闻的,等明儿我让造香处把大内的香全搬来让你闻个痛快,喜欢哪样就留哪样,带回去给你熏衣裳。”
月徊笑得眉眼弯弯,她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仿佛世上从来没有悲苦,她是个在糖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这笑能传染人,也带出了他的轻快,他替她挑开拂面的发丝,轻声道:“睡吧。”
月徊在哥哥面前永远长不大,奇怪得很,即便十一年没见,重逢那刻起她就开始全身心地依赖他。别人都说梁遇心狠手辣,可在她眼里,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们诋毁他,只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他们怕他。
她老实合上了眼,但眼皮子合得不严,中间留了道缝儿,从那一线天光里偷瞧他。
梁遇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不紧不慢的从容劲儿,那是风烟俱静的澹宁,是浓丽优雅的富贵气象,就是那种游刃有余,很令月徊羡慕。她看他走到案前,把堆得高高的题本齐整码好,由于睡榻和长案对角的缘故,瞧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侧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低头的时候宽镶领褖下露出一截脖颈和玲珑下颌,这时候的掌印大人,清嘉得像一幅画儿。
不过直盯着一个人,那人早晚会察觉,他忽然回过头来,吓得她忙闭紧了眼。他犹疑地唤了声:“月徊……”
她哪里敢应,咬紧了牙关只管装死,他略等了等,不见她有动静,便作罢了。
值房里值夜,不像寻常那样讲究,他草草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月徊因自己霸占了他的床,又霸占了他的斗篷,怕他夜里冷,想看看那个暖炉在不在他跟前。结果刚撑起身子,就听他慵懒的嗓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在偷看,却好性儿地没有戳穿她,月徊吐吐舌头,“哥哥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