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过了七十寿辰,朝着八十慢慢走了。
这些年呐,老人在乡下硬朗着呢。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药材,种胡麻,酿酒,做酱……年年乐此不疲。骑驴背药箱走村串户,看病不收钱,吃顿饭而已。当年那位老东坡,贬黄州贬惠州,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陆游说:&ldo;活人岂吾能?要有此意存。&rdo;寻常话语,掷地有声。
家中万卷藏书,不乏医书。
他医术本不错,医德更高尚。
今日中医西医,应向东坡、陆游的医德看齐。
五首《山村经行因施药》,其一云:&ldo;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rdo;陆游写此诗,刚好八十岁。看来他救活的人不少,乡亲们让新生儿跟着他姓陆。
老人每天手不释卷。有朋友描述他的&ldo;书巢&rdo;:
陆务观作书巢以自处,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每至欲起,书环围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
其实还有个细节:陆游在书巢中边看书边吃松粉。
相与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陆游的书斋叫&ldo;老学庵&rdo;。
今人读书讲短期实用,四川话叫吹糠见米,书面语称立竿见影。这功利心态不大好吧?若长此以往,国民素质将难以收拾。陆游之为陆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生存不避艰辛,方有深沉的快乐前来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东张西望,严格对应动物似的浅表性生存。
这是铁律。
陆游撰写《南唐书》,史学价值世所公认。接着续写《老学庵笔记》,记录七十年所见所闻所思……
他曾卷入一场为权倾天下的韩侂胄写《南园记》的舆论风波,甚至有人指责他趋炎附势晚节不保。这议论显然偏颇。当时就有许多人为陆游申辩。韩是主战派,陆游一直和他关系不错。韩立新园,请陆游作记,陆游一挥而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陆游暮年为一大堆儿孙做点人事铺垫,何尝不在情理中?
有个重要细节:辛弃疾做浙东宣抚使,兼知绍兴府,多次探望陆游,相谈甚洽。辛弃疾不忍见老人居所简陋破旧,几次提出为老人重修宅院。陆游拒绝了。陋室如旧。
陆游很少去绍兴城了。并非走不动。
唐琬。沈园。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留给我们的,是怀念恋人的千古绝唱。
临终绝笔,挥向他的中原。《示儿》:
&ldo;人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rdo;
两个陆游合而为一:眷恋唐琬的陆游,怀念北国的陆游。
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陆游的身影格外清晰,为什么?因为他爱国。从汉朝起,汉民族遭异族侵略的悲剧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陆游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诗篇,对后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头号爱国诗人,非陆游莫属。而我们已经知道,陆游的爱国情怀很纯粹,并无一丝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经历非常关键,他家里穿梭着那么多捶胸顿足的仁人志士,爱国,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诗人,如曾几、杨万里、范成大,也爱国、恨侵略者,却不似陆游如此的投入。爱恨交织成就了陆游。两种恨:恨敌人,恨奸臣。
他十七岁那一年,岳飞死;二十九岁,临安殿试被秦桧黜落。
还有一种大恨:唐琬因他的《钗头凤》而香消玉殒。
所有这些爱与恨,铸造了我们的伟大诗人。
他活得认真。这才叫剑胆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恋着故国与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点点滴滴走完了漫长的人生旅程,堪称&ldo;深度生存&rdo;的典范。
读陆游,当能医治眼下司空见惯的嘻皮笑脸吧?
绍兴这地方,颇为奇特,谢安、王羲之、陆游、徐渭、鲁迅、蔡元培、&ldo;鉴湖女侠&rdo;秋瑾,都是绍兴人。周恩来的祖居也在绍兴。今日绍兴文物古迹之多,全国的地级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烟柳画桥,文气侠气,同时滋养着绍兴儿女。陆游待在绍兴长达半个世纪,将文采风流与侠骨柔肠推向巅峰。
笔者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时,对这伟人、巨人辈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鉴湖波光粼粼,闪烁着陆游清瘦刚劲的身影。
有个问号凌空掷下:陆游对北宋的怀念,是否因&ldo;文化记忆&rdo;而得到强化?
北宋是中国文化的全盛时代。皇室的百年倡导,印刷术的流行,士子们的文化自觉,使诸子百家、汉晋唐诗文书画,均&ldo;显现&rdo;于北宋,并催生若干大师级人物。这样的国家,却败给只知骑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难,文化受辱。陆家世代读书人,藏书之丰称于士林,文化记忆丰厚而清晰。陆游的失国之痛,必定含有文明败给野蛮的奇耻大辱。晚年撰写《南唐书》,其逼近李煜的苍凉心境可知。这种&ldo;文化的疼痛&rdo;,不独表现在陆游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