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是宫中的老太监,权力之大,超过丞相。太监都有这能耐,欲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门心思弄权搞钱,不惜把宫廷搞得天昏地暗。历代内侍乱政,不亚于后妃们你死我活的斗争‐‐脂粉斗脂粉。这是封建王朝的权力格局使然,内侍,外戚,嫔妃,将军和诸侯王,任何一个有足够份量的角色失控,势必导至天下大乱。太监这种东西,原是在宫中服务的,并不占据权力的份额,可他侍候最高统治者,各种机会都来了。他在皇权的氛围中生活,眼里没别的。他是皇帝的变了形的影子,是一种寄生数千年的怪物。女人们姹紫嫣红,他能旁观别人的欲望,因而反观自身,唤起不伦不类的意识,并终身在这种意识中打转。于是他发狠,残缺的生命力强劲喷发。‐‐太监之为太监,如果能动用人类学、现象学以及心理学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进而综观权力场,会发现更多的现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赵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员跟他称兄道弟,有些人还巴结他。他在宫中走动,像个幽灵。他干笑或咳嗽,总有人会吓得发抖。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领教过他的厉害,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李白厌恶这样的变态权臣,当在情理之中。
《新唐书》说:&ldo;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则沮止。&rdo;
这段话是想说,玄宗本来是打算给李白一个实质性的官位,由于贵妃阻拦,未能兑现。学者们普遍表示怀疑,认为玄宗不可能让李白参与治理国家。召李白入宫禁,主要是发挥他歌功颂德的才能,经常写诗,偶尔撰旨。时间长了,他也可能像司马相如,到外面做个什么官。
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对路的。
李白写《清平调》,杨妃原是满心喜欢,高力士却说:赵飞燕是出了名的坏女人啊,后来自杀身亡,结局很惨的。李白拿娘娘比飞燕,他安的是什么心?
杨妃不高兴了。高力士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太监名不虚传。漂亮女人用脸蛋不用心的,杨妃转而恼恨李白,君王跟前讲他的坏话。但这事儿有个破绽:杨妃若是恨李白将她比作祸国的、自杀的赵飞燕,岂能说几句坏话就甘休?她要让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赵飞燕这个历史符号,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写诗,杨妃唱辞,包括伴奏的唐玄宗,显然没去考虑飞燕自杀的问题。
也许真相是这样:杨妃听了谗言不高兴,转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边对玄宗说过几句,事后她就忘了。《清平调》一直是宫中的保留节目,她亲自表演时,会想起已浪迹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边,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时,除了对玉环和神仙,别的事很快会厌倦。他这种人,不可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李白。皇帝的思维定势,也如同太监。
事实上,李白的长安三年,扮演着弄臣的角色。大诗人萎缩成宫廷诗人。他善于夸张,后人爱戴他,又夸张了他身在宫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两次到长安,前后六年,没有伟大的诗篇。这使我想起苏轼的&ldo;京国十年&rdo;,也是未能写下传世佳作。杜甫发现了这个规律,慨然说:&ldo;文章憎命达&rdo;、&ldo;诗穷而后工&rdo;。
李白闲不住,长安城里玩个够。翰林院数他最自由,有时早晨开大门,看见他睡在台阶上。三年千余日,他自称醉倒八百天。宫中普通的厩马,他称为飞龙马。他是大鹏,是稀有鸟,飞龙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他没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四十几岁的人了,用四川话形容,他是年轻人眼中的&ldo;老操哥&rdo;。
伟大的诗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性格有毛病,为人有问题,是艺术家显着的特征之一。面面俱到者,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则多半是冒牌货。
李白六
唐玄宗打发李白走人,&ldo;赐金还山&rdo;‐‐这山野之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开元、天宝隐士多,隐士又纷纷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赶走的,李白得此殊荣,钱袋又鼓起来了。可他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为什么呢?因为理想未能实现。唐玄宗设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飞黄腾达,当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学钻营,根本不知道这翰林院原是学习钻营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说明玄宗有肚量。
长安一夜之间成了李白的伤心城市,他卷起铺盖,扛着钱袋。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张良或诸葛亮,看来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灯攻读《贞观政要》。
这是天宝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开了,杨玉环在宫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调》了吧?
诗人心灰意懒,打马回山东。情绪的巨大起伏,孕育着不朽的诗篇。
到任城,他干了两件事:用皇帝给他的钱盖了一座酒楼;又在家里弄了一间炼丹房。从此他把自己托付给美酒与仙丹。
他写诗说:&ldo;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rdo;
又说:&ldo;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rdo;
不难想象他诅咒发誓的样子。他空前地向往神仙,甩开膀子干起来了,把山中的矿石搬回家,生火烧炼。几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炼丹秘方,从&ldo;一转丹&rdo;到&ldo;九转丹&rdo;,层次分明。据说吃了九转丹,三天就从凡胎转为神仙了。李白苦炼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离丹灶一步,一张脸炼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着红黄的矿石炼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称:大功告成了!粉末调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转丹,也是六转七转丹。他坚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厕所。人也拉变形了,只好转服止泻药。他不死心,又跑到齐州找什么高天师,让天师为他举行受道箓的仪式,身体与精神备受折磨,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这仪式,当代诗人安旗的《李白传》有详细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