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家的屋里亮着两盏油灯,队里的男劳力大多都到了。队长说道:没来的也不等了,今天晚上主要是研究用牛的人,赵广发大爹最近身体不大好,要去城里查查,他也不想再用牛了,耕田耙地也没得那个力气了,我们大伙物色物色,看看有哪个能用牛。队长话刚完,大伙儿就议论开了,不过说的不是正题,尽是些插科打诨的东西,他家女人胸大不大,你家女人屁股圆不圆。
吴文喜对坐在他旁边的赵成美男人说道:你家女人两个奶子都长瘪得了,耷下来像个才丢头的丝瓜子。成美男人道:你家的那个大,两个大馒头都够一个生产队打平伙吃的了。众人起哄大笑。吴文喜又道:没你家女人的好,屁股上还有道黑箍呢。金城岔道:你怎么晓得的?成美男人道:你听他狗咬虱子瞎嚼蛆的,我天天跟女人睡觉,又没看过她屁股上有。吴文喜道:她脱给我看的。有人起哄道:你回去扒她屁股看看不就晓得了嘛。这成美男人也是个十足的十三点,真的回家去了,这成美家离队长家没两家子,成美男人去后片刻工夫,社员们正说笑着这事,忽听得后面吵喊声,细听是成美在喊救命。
大伙儿纷纷出去,来到路上,只见成美两口子在院子里扭打在一起,众人过来拉架,成美哭道:开会开的行行的,气哼哼回家,就扒我的裤子看,问我屁股上的黑圈哪块来的,话还没说完了,就用鞋底打我屁股。男人道:你个不要脸的,你不跟人家睡觉,人家怎么晓得你屁股上有道黑箍的。成美哭道:也不晓得哪个促寿佬把个锅底灰抹到我大马盖子上的。队长女人进房看了,果然如此,便笑道:那你晚上就没闹屁股呀?成美道:闹屁股也闹不到屁股尖上呀。众人听了大笑,队长在黑暗中寻找吴文喜,却不见他影子,他知道自己惹了屁漏,在队长屋里不敢出来。队长派人把他喊来,让他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白天干活休息时,吴文喜和几个妇女皮玩,被成美大翠等人把他掯在农沟里,脱了他裤子,在他腿档里耷上河泥,吴文喜回去换裤子时,无意看到成美的马桶支在她家西山头晒,便回家揭开锅,用手揩下一把锅底灰,抹在成美的大马盖子上,成美天晚放工,收马桶时也没在意盖子上有黑灰,上了净桶都没发觉,男人不由分说地扒她裤子问她黑灰的事,她也瞥了马桶一眼,见盖子上有锅底灰,估摸着遭人算计了,这人定是吴文喜无疑,有因在前,又不敢道出实情,心中在气自己的男人,不问青红皂白,扒裤子就打,死命地跟他缠了起来。陈队长先训斥吴文喜几句,玩笑不能开得过头,这不是石灰团子往人家眼里揉。又训了成美男人,成美男人自觉无趣,拉着成美回屋。
众人又回到队长屋里继续开会,队长道:实在不行,牛还给我家侄儿大陈子用。赵老爹不同意,说道:上次那头牛才死了两年,这头牛万万不能把他用,倒不如把我家大成子用。忠仁道:我不用,一天到晚闻牛臊味。赵老爹道:我没用头二十年呀,又没熏死。队长道:忠仁要用我也不给他用,队里准备买趟小鸭给他来放呢。陈队长思虑片刻,对吴文喜道:文喜你来用,我看你忙时跟广发大爹扶过犁梢的。吴文喜道:没人肯用,那我就来试试。当下议定,散会各自回家不提。
第二天早上,秀萍妈妈厚着脸皮,拿着个布口袋去了赵广发家,赵老爹坐在门口逗小雪玩耍,赵妈妈喂猪食,见秀萍妈妈问道:他大姑,一大早上有事呀?秀萍妈妈不好意思说道:侠子又没得吃了,实在没法子,看看跟你家借几升粮食。赵老爹道:没得吃就来拿些,我家一大家子呢,省省就行了。秀萍妈妈道:年年都来借,本来就不好意思了。赵妈妈听了便道: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等几年你家小三子小四子上世了,接上侠子力就好了。秀萍妈妈道:还要受几年罪呢,苦了小二子了。说话间,赵妈妈接过秀萍妈妈手中的口袋,去锅屋量了几升筒子米及大麦糁子,秀萍妈妈接过口袋,千恩万谢地走了。等她走远,赵老爹道:家里不是两天头来才机的米吗?不多搲两升给她的。赵妈妈道:古人话语,升米恩斗米仇,你借她多了,她家一没得吃了就来借,反正她觉得你家粮食多呢,有一回不借她,她就会记得你。赵老爹笑笑道:她也不是外人,她也不是那种人。赵妈妈道:等收大麦还有一个多月呢,几升粮食也不够她家几天的,等她再来借再讲吧。赵老爹不说话。
秀萍妈妈来借粮食,忠礼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他本想出去借她十几块钱,又觉不妥,晚上要收工时,寻个机会,将钱塞给秀萍,刘秀萍接了钱,感谢不尽,说道:三哥,钱会还你的,等打蒲黄攒了给你。忠礼道:不着急,你先用吧。
过了几天,忠智去县城开会,顺便将赵老爹带到城里二哥家。临走前正好碰见陈队长,陈队长听说赵老爹去县医院看病,告诉赵老爹他儿子陈卫东在县医院实习呢,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卫东。赵老爹到了忠义家,忠义特地请了假,陪老爹到处逛逛,晚上备些好菜好酒,赵老爹忠智,忠智又带了一个朋友,一起吃了酒。赵老爹刚吃两盅,顿觉胃口难过,不肯再吃,忠义随了他,稍息会儿,老爹吃了一碗粥,便到孙子文兵房里,坐在床上陪文兵说话。
第二天忠义领着赵老爹去了医院,到了门口刚想打听陈卫东,正巧碰见了他,卫东了解到他们的来意,便领着他们看医生照镜子做透视,末了,老医生对卫东道:这是你什么人?卫东道:本生产队的。医生说:你叫那个年轻人进来。忠义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问道:老爹是你什么人?忠义道:我是他儿子。医生轻叹了口气道:情况不乐观。忠义道:您照实说,无妨。医生拿着单子,对忠义卫东说道:病人得的是胃癌食道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嗝食病,从检查结果来看,已到了晚期,并且已向其它地方扩散。忠义听了,心里格豋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强忍着问医生:能做手术吗?医生道:手术风险太大,就是做了手术也没有什么效果,建议保守治疗。忠义问:什么是保守治疗?医生说:其实也没有药物能治好癌症,也只能吃吃药挂挂水缓解症状。忠义卫东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卫东问:现在怎么办呀?忠义道:先回去跟忠仁忠礼他们拼头拼头,我一听这话,都没得章程了。两人出来却不见了赵老爹,找了两圈,只见他在病房门口转悠,忠义道:嗲,你到这里做尼?赵老爹道:随便看看,病房里看病的人可多了。忠义正在脑子里盘算怎么对赵老爹说,可赵老爹始终不问病情,乐呵呵地随意走动。忠义道:嗲,我们先回去吃中饭吧。赵老爹说也行,对卫东道: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卫东道:我还要上班呢。赵老爹道:你带着我们跑了一上午,顺便去你二哥家摸摸门。卫东推辞不得,只好一道去了忠义家。
巧云烧了几个菜子,忠义斟上酒,赵老爹道:小成子,听说城里猪头肉蛮好吃的。嗲还没吃过呢。巧云听了赶忙去熟食店买了一斤,赵老爹也不喝酒,只顾吃肉,把个猪头肉吃了大半。忠义也没心情喝酒,端起酒杯靠近嘴边抿抿。陈卫东即使想吃酒也不好意思,只吃了两小盅,又吃碗饭,同赵氏父子打了招呼,告辞而去。
吃过饭,赵老爹喝了杯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对忠义道:小成子,跟嗲买几包好香烟,就那个叫什么河的。忠义道:医生向道的,不能抽烟了。老爹道:句句听先生的话,还把人憋死呢。忠义拗不过他,便叫巧云去买了条大运河牌的香烟。赵老爹拆了,抽了一支,说道:还是好香烟,不咳,抽了一辈子旱烟沫子,呛死人了。连抽了两支,巧云道:大姨父,您也小吃些。赵老爹道:晓得,我带回去慢慢吃,这条烟吃完了,也就断烟了。说得忠义心里酸酸的。巧云道:不要着急回去,多玩两天。老爹道:你们上班,我一个人呆在这鸽子笼里没撩摸。忠义道: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家吧。
稍微休息一下,忠义便领着赵老爹去了镇淮楼韩侯祠,一路逛街。赵老爹走累了,坐在路边歇歇脚,对忠义道:小四子呢,中上又不来看看我。忠义道:他开会忙呢,晚上肯定来看你的。老爹道:我不想逛了,回去吧。忠义扶起嗲嗲,搀着他,老爹道:不用搀,我能走呢。到了家,巧云已去上班,文兵也上学了,忠义说要到厂子里看看。赵老爹一个人呆在屋里,忠义临走时向道他不能出去乱走的,他一会坐在藤椅上充充盹,一会儿在屋里来回踱步,好生无聊。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忠义一家回来,晚饭刚烧好,忠智果真也来了,问了二哥嗲嗲的病情,嗲嗲在旁边,忠义没告诉他实情,只是说:医生说了,并无大碍,明个早上我送嗲回去,你什么时候结束?忠智道:还有一天的会,后天就回去,嗲跟我回去,省得你送。忠义道:我回老家顺便有些事。兄弟俩陪嗲嗲说着话。吃晚饭的时候,赵老爹不想吃,说是没胃口。巧云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老爹摇摇头,又想了会儿,道:现在馆子里有小馄饨了?文兵连忙道:我也要吃。巧云道:我去买。忠义道:你把嗲和文兵带去吃吧,我和忠智在家喝两盅。
赵老爹在忠义家又息了一天,终日无所事事,心里想道:以后再也不进城了,还是乡下好,整天的老哥们老姐们说笑不停,还有在家一天到晚被女人唠叨,用他自己的话说,耳朵都要硌崩了,这两天耳根倒是清净了,可总是感觉不习惯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急着要回去。近中午,到了庄头,正巧碰见陈队长,陈队长问道:到医院查了,医生说什尼?忠义道:医生说不碍事。朝队长使了个眼色,队长会意,不再问下去,遂道:看到了卫东了吗?赵老爹道:亏他呢,跟我们跑前跑后的,不是他,医院这个门那个门,哪个摸着呀。队长道:家乡人理应这样子的,图就图的个方便。便又同忠智打了招呼:主任开会也回来了,开的什尼会呀。忠智道:晚上开大小队干部会传达呢。忠义道:大爷一道去喝两杯。队长说还有事不去了。
爷仨到了家,赵妈妈已烧好中饭,见他们回来便道:以为过两天的呢,今个中上又没得咸,菜园子里大椒茄子还没结呢,种的小菜都癞掉了,中晌就饭锅头上炖咸菜。忠义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贵客,扒碗饭就行了。一家子吃了中饭,收拾了碗筷,忠义道:我嗲吃过饭没事出去走走。老爹道:坐了半天的车子,够了,不想动步子了,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当我面说不要紧的,嗲是个明白人。忠义道:没什么事,谈谈闲。老爹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去队房看看,几天没见着大黄了,也不晓得文喜服侍得怎样。说罢动身去了队房牛屋。
牛屋的门虚掩着,老爹推门进去,牛正在站着吃草,老爹用手摸摸牛头,牛顺着老爹身旁躺了下来,赵老爹又用手抓摸着牛肚皮子,牛侧目望着老爹,眼睛里似乎噙着泪水。赵老爹一阵悲从心起,不觉老泪纵横。赵老爹坐在牛的旁边,牛闭起眼睛,一动不动,任凭赵老爹抚摸。也不知过了许久,吴文喜推门进来,惊醒了赵老爹。赵老爹站起来苦笑道:过来看看大黄。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赵老爹便离开,本想叮嘱文喜几句,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临走时也不敢看牛一眼,心中那个酸楚滋味,无法言表。
赵老爹回到自家屋里,兄弟几个默不作声,赵妈妈在抹眼泪,见赵老爹回来,说是蠓虫子迷了眼。赵老爹坐下来,点了支香烟,赵妈妈道:少吃两根,咳呢。赵老爹道:这烟不呛人,是小成子买的,这条吃完了就断了,省得你一天到晚嚼蛆叨鬼的。赵妈妈道:还不是为你好呀。赵老爹道:你一半是为我身子好,一半是舍不得买旱烟的钱。忠仁道:我妈以后不要再说我嗲了。赵老爹道:习惯了,听不到你妈唠叨,心里反而不自在,人家说的嘛。少年夫妻老来伴。叹了口气又道:哪天听不到你妈在耳边唠叨,这辈子也就到头了。自已把自己眼泪说出来,也把赵妈妈说得眼泪巴巴的,轻轻地抽泣起来,忠义说道:我嗲说这些断头话做什么。赵老爹道:侠子,不要瞒我了,嗲这个病心里一肚子数,你们也不要想章程跟我去花那个冤枉钱,受那个疼痛,让我过几个月安稳日子。忠义道:没那么严重,医生都说了,不碍事的。赵老爹道:要是真不碍事了,先生也不会背着我跟你说的,你也不要烦神了,现在就回去上班。又对其他儿子儿媳道:你们当上工的就上工,不要管我,我也不管你们,能吃就吃吃,玩几个月算三。几句话说得儿子儿媳们心里酸酸的。赵老爹搬了条小板凳,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抽着烟,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前的大榆树。
忽然前面广后家传来了女人侠子的哭声,赵家兄弟几个急忙出屋,去了广后家。究竟赵广后家发生了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