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弛扯了一下窗帘,秋日的朝阳尽数倾洒。他半眯着眼睛,这时间虽错过了送机,可上班又太早。他睡不着,又实是百无聊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空空落落。这五年多以来,他与周晏礼几乎没有分离过。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他们向来是一体的。
这有好有坏,他也分不明白。
因为周晏礼不在的缘故,陆弛懒得做早餐,难得吃了一顿小区门口早餐摊。他弓着身子坐在路边的马扎上,舀了口碗中的豆浆,又夹起油条往嘴里一塞,一股陌生的油腻扑鼻而来,他堪堪咬了一口,就将油条整根泡进豆浆中,到最后也只吃了一半。包子闻着喷香,咬一口却全是面,馅儿里几乎都是肥肉,像是在油中泡了几年。
开车上班的路上,陆弛才觉得好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每天过去又过来,只眼瞅着这早餐摊开得红火,不知多少次都想吃一顿尝尝。只不过为了照顾周晏礼,他竟从没有机会吃上一次。如今总算尝到了这家的油条豆浆,才发现油油腻腻的根本吃不下。
最近这段时间,陆弛的工作不算繁忙,既没有什么要紧的会议,也没什么重要的决策要做。下午时,他收到了姜佚明的邀约,说是想与他俩一起出来聚一聚。
姜佚明是微瑞的投资人,也是目前的第二大股东。早年,若非有姜佚明的支持,他俩非但不可能将微瑞做起来,反而稍不留神,就会面临万劫不复的结局:不但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还将背负几百万的债务。
当初,周晏礼在泰元的老干部病房蹉跎一年后,终于决心离开。他作为临床合作专家加入了一家专注于骨科植入耗材的小型公司——方艾医疗。
那时候的周晏礼深知骨科植入器械市场规模庞大,更了解骨科植入器械所面临的价格高昂、国产替代率低下的问题。他带着十足的诚信与情怀,希望借助方艾医疗之力,打破目前国产骨科植入耗材市场的困境。
当初的方艾医疗,不过是家年营收不足一亿,利润不到两千万的小型企业,虽在骨科植入物行业小有名气,但一贯只专注于技术难度和专业壁垒最低的创伤类骨科植入物。
在加入方艾医疗前,周晏礼曾与方艾的老板张旭聊过几次,张旭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而他在得知张旭所带领的团队刚刚申请了有关关节类骨科植入物的国家经费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加入方艾。
然而,入职以后,周晏礼发现很多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张旭虽在一开始表现出了对研发关节植入物的极大热忱,但实际上关节事业部成立后,张旭既不肯花费精力,也不肯掏钱。
周晏礼几次三番的提请,张旭终于将公司里的几个刚刚入职的生物医学工程博士划给了关节事业部,这些人几乎都是应届生,只有理论基础,却缺乏实践经验。而对于研发设备、研发耗材的采购,方艾总部也总是一拖再拖。
周晏礼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了陆弛。周晏礼在加入方艾之前,既未曾与企业主接触过,也不懂企业管理中的弯弯绕绕,而陆弛做审计的这些年却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所以陆弛一听就明白过来,所谓的关节事业部,不过是方艾骗取国家经费的手段,能做出名堂最好,做不出张旭也不在乎。
身为方艾医疗的老板,张旭要的是稳扎稳打,提升方艾在创伤类植入物中的市场占有率,而绝非科研创新。他愿意花一点点的钱养着这支团队,但只是一点点,再多就不肯了。
正如陆弛猜想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进,张旭对关节事业部彻底丧失了耐性。本就不多的研发人员被一个个调离岗位,到最后,整个团队加上实习生只剩下了区区五人。
周晏礼找过张旭无数次,可得到的只有敷衍,两人矛盾愈发激化,慢慢竟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最后,张旭半开玩笑地说,既然你这么想做关节植入物,那不如你把关节事业部买下来,设备有了,员工也是现成的,以后你做老板,自负盈亏。
张旭这话说的七分玩笑三分试探。他早看出周晏礼的脾性与常人不同,自然不相信他做得了老板、做得成老板,可研发设备已经买了,人员也已经聘请了,就算要遣散,也是笔不小的花销,若是周晏礼真肯当这个冤大头,他倒也不亏。
周晏礼沉默了。诚如张旭所想,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创业当老板。于是,周晏礼铩羽而归。他准备好简历,打算换家公司,继续做自己的人工关节。
陆弛看周晏礼郁郁不得志,心中也憋闷不已。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些个脑满肠肥的民营企业主会去追求打破国外技术壁垒的问题,更不相信他们会真正重视研发创新。就算周晏礼再换十家公司,结果也是一样的。
于是,陆弛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做这件事。
周晏礼点了点头。他是个情绪极为内敛的人,这些年中,除了对陆弛以外,唯有对这份事业他表现出了诚挚的热情。
陆弛想了一会儿,他笑笑说,那我们就把方艾的关节事业部买下来吧,不过具体的事情要我来跟张旭谈。
陆弛不懂骨科介入物,更不懂研发,但他懂估价,懂价值,更懂人性。张旭留着关节事业部,也不过是个费用中心,既无盈利的可能,也不能带来什么价值,对张旭而言,这就是个烫手山芋。只要摸清这一点,不愁价格压不下来。
陆弛拿出了他与周晏礼二人全部积蓄,外加一百万的经营贷,以买废品的价格接手了方艾的关节事业部,成立了微瑞公司。
微瑞的开局只有五个员工、两个老板,外加一百万年利率百分之六的经营贷。
周晏礼雇不起技术专家,凡事只能亲力亲为。他虽是医学博士,但只会使用材料,却不知如何设计、制造材料,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从头学习。他带着几个员工没日没夜的读文献、做研究,当时的微瑞虽是个草台班子,但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那就是中国人一定不比外国人差,别人能做得出来的,他们也一定行。
而陆弛则包揽了财务、人事、行政、采购的工作,一边拉关系找贷款维系公司的运营,一边到处找找投资人。那时候,陆弛每天早晨一睁开眼,脑子里就是六个点的年化利率与一个月十几万的用工成本。
医疗科技公司的烧钱速度是外行无法想象的,而银行又对这种刚刚起步的小公司抱有极度的不信任。那段时间,陆弛不知拜见了多少的信贷主管,拜托了多少的行长,却无一家银行肯放贷给他们,最艰难的时候,连交给方艾的房租和电费都是陆弛从好几张存折中凑出来的,真当是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
他们就这样维系了半年的时间,陆弛与周晏礼终于遇到了一个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的投资人:景明医疗投资的老板姜佚明。
姜佚明也是学医出身,只不过一早就转了行——他研究生一毕业就进了基金公司,先是做医药领域的行业研究,两年后开始做大健康领域的基金经理,赚得盆满钵满后急流勇退,自己开了家投资机构,专做医疗企业的投资孵化。
得到姜佚明的投资后,微瑞的处境大大改善,他们搬出了方艾医疗,入驻了产业园区,从此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与车间。他们不断招兵买马,从跨国巨头的员工到海外名校的应届生,从五个人变成五十个、五百个……
又过了整整一年,微瑞研发出了第一代产品。微瑞成立的第三年,他们的人工髋关节、人工膝关节、人工肩关节、人工肘关节均实现量产。微瑞的经营终于走向正轨。正是这时,那些曾经对微瑞不屑一顾的银行信贷主任也一个个地找上门来,求着陆弛要放贷给他们,当真让陆弛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