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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三,胡君说汪君的诗比不上歌德和雪利〔10〕,我以为是对的。但后来又说,论到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为世诟病,正无可讳。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岁以后忏悔的歌德,我们也知道么?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则我敢替他呼几句冤,就是他并没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没有为世诟病,并没有五十岁以后忏悔。而且对于胡君所说的自耳食之风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为国人所知,无识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复可笑!这一段话,也要请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过了五十岁倘没有,则即使用了胡君的论调来裁判,似乎也还不妨做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因为以歌德为例,也还没有到忏悔的时候。

临末,则我对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对于他们只有不可思议的眼泪!我还想多写几句,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这一类话,实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的眼泪却是污点。胡君的眼泪的确洒得非其地,非其时,未免万分可惜了。起稿已完,才看见《青光》上的一段文章〔11〕,说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觑的差别意见。我在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却不过贪图少写一个字,并非有什么《春秋》笔法〔12〕。现在声明于此,却反而多写了许多字了。十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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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关于胡梦华对《蕙的风》的批评,一九二二年八月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出版后,胡梦华在《时事新报学灯》(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发表《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其中一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接着,章洪熙(即章衣萍)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同年十月三十日)发表《〈蕙的风〉与道德问题》,加以批驳。胡梦华又在《觉悟》(同年十一月三日)发表《悲哀的青年答章鸿熙君》进行答辩,内有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等语。胡梦华,安徽绩溪人,当时南京东南大学学生。汪静之,安徽绩溪人,诗人。作品有《蕙的风》、《寂寞的国》等。

〔3〕《金瓶梅》长篇小说,明代兰陵笑笑生(姓名不详)作,一百回。它广泛地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生活,但其中有许多y秽的描写。

〔4〕锻炼周纳罗织罪名,陷人于法的意思。《汉书路温舒传罚骸吧献辔却,则锻炼而周内之。晋代晋灼注:精熟周悉,致之法中也。

〔5〕授受不亲语见《孟子离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6〕《礼记》儒家经典之一,秦汉以前各种礼仪论著的选辑,相传为西汉戴圣编纂。

〔7〕释迎牟尼(约前565前486)佛教创始人。姓乔答摩,名悉达多,印度释迦族人。释迦牟尼,意即释迦族的圣人。〔8〕风马牛互不相干的意思。语见《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9〕绮语戒佛家的禁戒之一。凡佛家认为邪y不正的言词,都称绮语,在禁戒之列。

〔10〕歌德德国诗人、学者。参看本卷第22页注〔34〕。他的文学作品有《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等。雪利,通译雪莱,英国诗人。参看本卷《坟摩罗诗力说》第六节及注〔58〕。〔11〕《青光》上海《时事新报》副刊之一。一段文章,指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青光》所载一夫的《君与先生》。〔12〕《春秋》笔法《春秋》是春秋时期鲁国史书,相传为孔丘所修。过去的经学家认为它每用一字,都隐含褒贬的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我在二月四日的《晨报副刊》〔2〕上看见式芬先生的杂感〔3〕,很诧异天下竟有这样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还来同《学衡》〔4〕诸公谈学理。夫所谓《学衡》者,据我看来,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5〕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所以,决用不着较准,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说,“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籀绎”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即使不能“载道”,却也应该“达意”,而不幸诸公虽然张皇国学,笔下却未免欠亨,不能自了,何以“衡”人。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看罢,诸公怎么说:《弁言》云,“杂志迩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布告,而弁者,周人戴在头上的瓜皮小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顶上的东西,所以“弁言”就是序,异于“杂志迩例”的宣言,并为一谈,太汗漫了。《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说,“或操笔以待。每一新书出版。必为之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7〕其此之谓乎。故语彼等以学问之标准与良知。犹语商贾以道德。娼ji以贞操也。”原来做一篇序“以尽其领袖后进之责”,便有这样的大罪案。然而诸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来呢?照前文推论,那便是我的质问,却正是“语商贾以道德。娼ji以贞操也”了。《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中说,“凡理想学说之发生。皆有其历史上之背影。决非悬空虚构。造乌托之邦。作无病之呻者也。”查“英吉之利”的摩耳〔9〕,并未做piaofuto,虽曰之乎者也,欲罢不能,但别寻古典,也非难事,又何必当中加楦呢。于古未闻“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宁古之塔”,奇句如此,真可谓“有病之呻”了。

《国学摭谭》中说,“虽三皇寥廓而无极。五帝绅先生难言之。”人而能“寥廓”,已属奇闻,而第二句尤为费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绅先生皆难言之,抑是五帝之事,从后说,然而太史公所谓“绅先生难言之”〔10〕者,乃指“百家言黄帝”而并不指五帝,所以翻开《史记》,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纪》,又何尝“难言之”。难道太史公在汉朝,竟应该算是下等社会中人么?

《记白鹿洞谈虎》中说,“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姑不论其“能”“健”“谈”“称”,床上安床,“抉噬之状”,终于未记,而“变色”的事,但“资诙噱”,也可谓太远于事情。倘使但“资诙噱”,则先前的闻而色变者,简直是呆子了。记又云,“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刚做新鬼,便“膏虎牙”,实在可悯。那么,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这是古来未知的新发见。

《渔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无道杀伍奢。覆巢之下无完家。”这“无完家”虽比“无完卵”新奇,但未免颇有语病。假如“家”就是鸟巢,那便犯了复,而且“之下”二字没有着落,倘说是人家,则掉下来的鸟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鹏金翅鸟(出《说岳全传》),断没有这样的大巢,能够压破彼等的房子。倘说是因为押韵,不得不然,那我敢说:这是“挂脚韵”〔11〕。押韵至于如此,则翻开《诗韵合璧》〔12〕的“六麻”来,写道“无完蛇”“无完瓜”“无完叉”,都无所不可的。

还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连题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匡庐〔13〕峨眉,山也,则曰纪游,采硫访碑,务也,则曰日记。虽说采集时候,也兼游览,但这应该包举在主要的事务里,一列举便不“古”了。例如这记中也说起吃饭睡觉的事,而题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记》。

以上不过随手拾来的事,毛举起来,更要费笔费墨费时费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诸公的说理,便没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将安托,穷乡僻壤的中学生的成绩,恐怕也不至于此的了。

总之,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然人!“衡”了一顿,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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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晨报副刊》《晨报》,研究系(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的机关报,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创刊于北京,原名《晨钟报》,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报》。它的第七版刊登学术论文及文艺作品,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起改成单张出版,名为《晨报副镌》。《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却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园编辑,作者经常为该刊写稿。〔3〕式芬先生的杂感指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报副刊》第三版“杂感”栏刊登的式芬的《〈评尝试集〉匡谬》。该文列举了胡先骕《评尝试集》一文中四个论点,逐个加以批驳。〔4〕《学衡》月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于南京,吴宓主编。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骕等。他们标榜“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见《学衡》杂志简章),实际是宣传复古主义和折中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

〔5〕“聚宝之门”聚宝门是南京城门之一。“学衡派”主要成员多在当时的南京东南大学教书,所以文中说“聚在‘聚宝之门’左近”。“聚宝之门”,是鲁迅故意模仿“学衡派”的“乌托之邦”、“无病之呻”等不通的古文笔调,用以讽刺他们的。下文的“英吉之利”、“睹史之陀”(睹史陀,梵语,“知足”的意思),“宁古之塔”(宁古桥,东北地名),“有病之呻”,也是同样的用意。

〔6〕《弁言》以及下文所举《评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作),《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萧纯锦作),《国学摭谭》(马承堃作)都前茁苟刺富1贰1队丈人行》(邵祖平作)等,都登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学衡》杂志第一期,《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胡先骕作),全文在一九二二年的《学衡》杂志断续刊载。

〔7〕顾亭林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的学者、思想家,“人之患在好为人序”,见他著的《日知录》卷十九《书不当两序》条。

〔8〕“突而弁兮”语见《诗经·齐风·甫田》:“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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