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石又急又感动,连说:&ldo;好爷哩好爷哩,我的不是!我的不是!&rdo;
孙老者又说:&ldo;好娃哩,牛校董当年着是毛里杂碎的,外号牛闲蛋嘛!可人家撵班级念了八册书,习性上有了谦谦君子气,教育能改变人,爱怜能改变人,敬神也能改变人,这你要记着!爷再给你说三句话,你往后期前途还大着哩,爷这三句话你要装在心里‐‐‐莫看谁的官大,莫看谁的钱多,要看谁肚里装的书多。&rdo;
初冬的暖阳下,孙老者领着他的一群孙子在院里写仿,一个杌子上爬一个娃,散散落落列坐他的周围。孙老者头戴蚂蚱腿的石头镜,仰在老圈椅上,一手撑了古书在读。他头戴黑呢帽顶子,脑后光光亮亮地拖着一条尺把长的花白小辫儿。辫分三股,夹以梭线,黑色绦带扎了辫梢,绦带的两个穗子静垂于椅背外边,阳光下十分好看。自十八娃走后,给他梳头扎辫的活就由饶来承当。饶是细心之人,也是忠心之人,每日梳头扎辫都要尽量给他弄出当年的派头。头发稀疏全白之后,她在发中夹编一绺黑色梭线,这辫子就有了老壮之人的粗硕花白,背后看来颇为刚强清爽。遥想当年住衙门,年轻的孙法海一身公服脚踏皂靴,在剃头铺花二十个麻钱儿,出来后背上就拖了松五馈的大辫子,辫梢过臀,三条穗子垂在腿弯,前额剃得青白,顶发抹着桂花油辫发润过刨花水,配着红如血黑如漆钢板一般笔直的水火棍,那身段那派头岂是一般后生可比!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出入梓里,或承头公益或说事合辙,水火棍不曾离身。而今,他身旁斜靠的水火棍虽已老裂变形,可唯有它陪侍身旁他才显得完整,否则别人看着他残缺,他自己也觉得没了水火棍就路也没法走话也没法说。
此刻,他困了,以古书掩面闭目遐思。他想起死于非命的大儿子承礼,就不明白天下真有所谓的&ldo;太岁&rdo;么?十八娃,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的乖媳妇,人说老连长死后就失了踪影,可她就是再改嫁也会捎信儿回来的呀!自从入了于府,她虽不曾回来看过金虎,可也不止一次地捎回来衣物零钱,不止一次地问候一家老小。她心肠软,回不了家是身不由己,这孙老者能想得来。眼前,九岁的金虎在爷眼里已有了小伙子的架势,可他不曾见过他大大,也见不着他妈妈,虽说他二娘饶三娘忍四娘琴蛮子娘珍珠,都睡觉争着搂他吃饭争着喂他,可孙老者的心里,总觉得这娃可怜!由不得有好吃的了多给他留点,过年压岁了多给他俩麻钱儿……
孙老者叫来金虎,搂在他的老圈椅里。金虎伸手摸着他的脸,说:&ldo;爷,你怎么哭啦?&rdo;孙老者说:&ldo;爷没哭,爷啥时候哭啦?&rdo;说着两股老泪就从眼角溢出。金虎又说:&ldo;爷,我知道你又想我大大了。你说我大大到老河口打贩挑,过年就回来,可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过了一个年他没回来,他把咱忘了吧?&rdo;
葫芦豹(4)
爷已泣不成声,几个孙子就都围拢来,个个揉着眼窝抹着鼻涕。爷给金虎说:&ldo;你大大这人犟,做事又认真,待人上难免刻薄,留给自家的路就越走越窄,到最后就没路走了……&rdo;几个孙子忍着声争相给爷擦眼。爷伸长双臂把他们朝怀里一搂,说:&ldo;娃们啊,听爷给你们说,见了长虫横在路上,你就绕道走;见了雀子冻死了,你拾一把柴草给盖上。世上万物都有灵性哩,你给他一口,它报你一斗。一句话,万物为善,吃亏是福。&rdo;
因为程珍珠说话是山西运城口音,所以娃们都叫她蛮子娘。蛮子娘就蛮子娘,程珍珠乐呵呵地亮声子答应着,抱了这个又搂那个,浓浓的亲情就洋溢在孙家大院儿。忍还是凄凄楚楚地终日不得开颜,偷空儿就到娘娘庙里去烧香,送子观音那里也是一次一次去许愿,村路上碰见抱娃的媳妇,她把头上的帕子拉得低低的老远就避开了。镢头老三孙兴让,天一亮就背镢头上了坡,整天都是肩挑背驮,人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弓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黑来吃了饭,他又去侍候两头牛,又是给刷毛皮哩,饮浆水哩,拌麸料哩,垫干土哩,总是不得闲。终于得闲了,又对视着卧地反刍的老牛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他说一说了又抹眼泪,抹了眼泪又自言自语,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俩老牛是他的知己。染坊上偶尔也有生意,但生意是找上门来的,孙家已没有人手去赶集收活,当年在上下州川集市支帐子摆案子挂幌子的红火一去不复返了。孙家的日子虽清淡凄苦,可纺屋厨下一片芬芳。牛闲蛋办妇女识字班的想法被否定了,可这想法激起了孙家四妯娌识字的兴趣。她们在厨房里挂个小黑板,由珍珠每天在上边写一个字,谁来舀饭,得先认字,娃们也一样。对此做法,孙老者也很赞成,他说饭咽到肚里了,学识也就跟着下去了。
大战的风声吹得很紧。一会儿说杨虎城派的两团人马已经过了牧护关,一会儿说唐司令固士珍破了竹林关,一会儿说老连长的左撇子右跛子穿插过来烧了北宽坪一道街,反正各路队伍的行军箭头所指皆为商县县城。县城里呢,东西南北二十里内一律戒严,所有交通断绝,城周围的兵和民不是挖战壕就是筑堡垒。
高二石孙庆吉牛闲蛋几个人请了陈八卦,上王山对崖洞栈道作了最后的查验。该补的补了,该修的修了,陈八卦说老弱病残可以上洞了。下得山来,一行人抬脚就到了孙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