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他误把她的无语当作是默认,错把她的绝望当成了心虚。
他的眼泪如浪卷荼蘼、在黑暗中跌落潮滩、朵朵花碎。
他怔怔一转身,面对范雎、双膝沉沉、突然重重跪下,
“哥哥,我错了、我错的无可饶恕!请你,救救姜窈!求你,救救她……”
☆、失水之鱼
从舟与范雎,两人两骑、在林中急行,一前一后,无言无语。
……三个时辰前。
执杖的那两名士卒用马车将楚姜窈载了,也是沿此山道,向西北方向狭荣道驰去。
但那马车行至半途,绕过一处山坳,忽然减了速度,向左一转、奔入密林之中。那密林深处有一座青色竹屋,彼时、虞从舟与一名他极信任的刘医傅已等待甚久。
昨夜、虞从舟寻了这两名心腹士卒,令他们落杖时只打她痛穴,莫伤及腑脏,若她痛晕过去,即可判她已经气绝,将她即刻‘葬’去狭荣道。
不是没有其它的方法,他可以轻易地放她出牢,但是、她若是暗间,即使他想保她性命,秦人也绝不会放过她——既然她是一个、身份已经败露的暗间。
昨晚在夜风中,虞从舟只想到一个念头:唯有所有人都认为、她已被当众处死,她才能真正安全地活着。
但天意耋耋,庶人怎解。他本以为假行杖刑、即可虚演生死,怎料到这边苦戏唱罢、那厢她已谢场。刘医傅搭上她脉搏诊了诊,又拨开她双眼看了看,竟皱着眉跪在他面前说,“虞公子,这姑娘…这姑娘已没了脉息…实在是,已经故去了……”
他那一刻如雷轰顶、脸上却强作镇定,他紧了紧臂弯、她瘫在他怀中,苍白的面容淡杳得仿佛一株在冰山上沉睡千年的雪莲。但这一抱令他心神稍缓,因为她身上、明明还是暖的。
“这姑娘…”刘医傅眼中略有疑惑,说,“她双瞳下眼白发紫,似乎是、中过某种缓性发作之毒…所以这姑娘或许并非是因杖毙,而是毒发身亡。”
虞从舟再听不得毙、亡二字,脱口喊道,“她没有死!她还没有死!”
但医傅是说,她中了毒?虞从舟想起她在秦国地牢里曾以毒诈死,或许此番她又是以毒自保?他连忙托起她身体,一掌抵在她背后,丹田运气、想要像那次一样为她输入真气,或许她就会醒来了。
他依然记得,那次他将真气逼入,曾在行到她心肺时,受到一股极强的寒气阻挡。但这一次完全不同,他的掌心竟像压在朽门上一般,她体内如同槁木、无血肉相承,真气完全无法灌入。
是另一种毒么?他愈加慌了神。刘医傅方才说、是缓性发作之毒…她究竟何时中的毒,究竟是谁下的毒?
他心中如冰水倒灌,但止不住、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念想:既然是毒,一定有解药。
又或许,如同上次一样,不需要解药,几个时辰后她就会醒来…
他把她搂在怀中,她身上明明还是暖的——他不断对自己这么说。这是他心里唯一还能依赖的一点温度……
直到在竹亭中,沈闻那一句、“她那朋友似乎与公子有缘”,一下子将他激醒。平原君和姜窈都提过、哥哥通晓医理毒经。他心里多了一分希望,甚至庆幸离开邯郸时、将哥哥劫了来。既然他在、一定能救回姜窈…
……
此时已离竹屋甚近。看见屋里的烛光,范雎在马背上一回头,厉色目光扫过、直直剜在从舟脸上。虞从舟敛着神色点了点头,示意姜窈就在此间。
二人翻身下马。虞从舟砰地推开门,一时间却不敢跨入。范雎一把扯开他、迈进房去。
但只三两步,范雎亦如锥石触地,定在当下。十日前、还曾见过小令箭,但那次他头痛眼昏、无法看得真切,雷雨声中,他只顾狠话劈去、她只是流泪语塞……怎曾想、再别再见,她只剩下这点光景。
他憋着一口气,走到小令箭榻边。见她左臂被一箭贯穿,未得上药缝合,此刻已发褐泛浓。腰间不知被何物割磨,多处伤口深及寸许,而她原本雪白的颈项、他本连一吻都不舍、此时淤肿着一道长长的深紫勒痕。
他如同刘医傅一般,切过她的脉搏、又拨看她双眼,一时间手指发颤、脸色蜡黄,眼眶里却强忍着泪。他摸索着摊开她的双手,见她掌心一团黑青之色,他突然猛吸一口气、眼中泪水不由啪啪坠下。
虞从舟怵在一旁、看见范雎如此哀绝的神色,顿觉骨骼碎恸,瘫跪在地。
范雎冷冷的视线扫过、透过泪水的寒光,直直地刺向他。
范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从舟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飘飘摇摇的袍摆,和紧紧捏实的拳。从舟悔恨地闭上眼,此时倒希望他能杀了他、就可以到地下去向她赎罪。但却并无疼痛砸在他身上,他听见范雎沉闷吼了一句,
“你还可以再残忍一些么?!”
哥哥的话如透钉一般钉在他心底,他此时只觉头顶被深水淹过,最后一丝希望也已如细沙般被浪卷走。
“为什么对她动刑?为什么要绞死她?!为什么!”
虞从舟怔怔忪忪,如魂游魄外,“那时我以为…她是敌人…”
“若她是你敌人,你亦是她敌人,她可曾这般对你?!”
责诘如锥。虞从舟跪在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