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抬眸,却是虞从舟。
四目相接,仿佛寒流激涌、遇冰却缓。范雎淡了眸光,从舟浓了栗色。
此时,一人侧目睥睨,不问来意。
彼处,一人剑眉深颦,有霜半凝。
二人目光冲撞在一起,震起林中散鸟,仿佛双龙御紫檀,二峰出云端。此刻静默,似有百年沉寂,谁若先言,便已输去一半。
范雎并不担心,输的那人一定不是自己。因为虞从舟既然清晨来访,必然心有郁结,早已药石罔医、失了先机。
果然,虞从舟向他走近一步,开问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真的是范氏后嗣?”
他怀疑自己?为何不召兵卒抓他,却来孤身试探?范雎脸上没有表情,他不想作答。
虞从舟并不求解,反而给出另一解,“你可是…生于周王三年,六月初七?”
范雎心中蓦然一震,他的生辰,从未与人说过,就连小令箭也并不知晓,今日虞从舟怎会有此一问?他眼神略有闪烁、但只是一瞬。他强自镇定,道,“我是孤儿。流浪之人,不知生辰。”
但他的气场不复坚磐,怎逃得过虞从舟紧紧迫视的眼光?
“流浪之人?你五岁以前,难道不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范雎倒吸一息,幼时的种种、不知有多久不敢再忆,此时破闸涌出,他胸口痛楚泛滥,眼中苦涩湿润。
“你是谁?!”范雎艰难自持,眼光如冰、望着从舟,却不自觉已经乱了心寸。
“我是谁?”虞从舟仿佛等这个问题很久了,他箭步流星,向范雎走近,
“你看着我的脸!你认不出么?一丝线索都没有么?人人都说,我与娘亲极像,”他紧紧贴视他,凝着一双明眸,说,“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娘亲的容貌了么?!”
这一句‘娘亲’,惊得范雎几步踉跄,向后退去。但虞从舟依然逼迫着他,愈发向他走近。
回忆、在往事尘封的角落里被丝丝抽离。母亲绝美的容颜、温柔的双眼,此时旖旎在他眼前、如云般幻现,又如雾般轻轻扑上虞从舟的玉面,无偏无移、几乎合成一气。
会是真的么?范雎的思绪一时轰乱、不知该在何处起落。他看着虞从舟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玉琢而出的五官,仿佛天边一道彩虹,美轮美奂,却倏忽变作一弯尖刀,牵扯着太多往事黑暗、刺进他的心里。
“母…母亲她……”但是、那天的毒,那夜的火…难道他们并没有杀死母亲?还是、有人救了她?
一颗泪从他眼角划出。有多少年没有为往事流过泪了,他记不得。
他强作镇静,低声问,“你母亲是…”
“…蔚氏,秀名一个‘兰’字。”虞从舟看见他的眼泪,目光忽然软下来。
这不是他母亲的名字,但听见这两个字,范雎心弦激荡,泪水如潮涌出。因为这一瞬间,他知道虞从舟并没有欺他。
范雎的母亲、是魏人,向来最爱兰花。而且那一个“兰”字,又是他幼年时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母亲珍爱异常…原来母亲改名了……是啊,她要活在这世上,怎么可能不改?
他抬眼凝望着虞从舟,他的那一双栗色眼眸,的确与母亲极像,倾城绝姿。原来这世上,他还有一个弟弟?!他想起从前曾看过赵国各重臣的卷宗,依稀回忆道,
“你、生于周王九年?”
虞从舟点了点头,接着他的话道,“周王九年,三月十五。”
范雎不断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夜电闪雷鸣、火烧中庭,原来那时、母亲已经怀有身孕!范雎唇角含着一丝苦楚,却涩涩地笑了。
他重又凝聚眸光、细细打量从舟,仿佛这是今生今世第一次相见。他们身上竟然流着同样的血,原来从舟,是他的弟弟、亲弟弟。过去这么多年间,他们究竟擦肩而过多少回?
“母亲她…一切可好?”
虞从舟目光微颤,灰了神色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垂首道,“娘亲她…在周王十七年、故去了…”
范雎沉沉一阖眼。他本已在黑暗中跌滚多年。若注定此生无光,为何要让他误信零星的希望?他心中苦道,“原来我还是无福无缘,上天还是不肯让我多见一眼!”
他怔怔咬着唇、却听见从舟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轻声说,“娘亲临终、最大的心愿,便是要我找到哥哥,与你兄弟相认。”
母亲已逝,膝前跪着的、是他此生唯一的兄弟。范雎心中狂浪,冲碎石化已久的重重栈防。他伸出手,几乎就要触上从舟双肩,但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有太多思绪纠缠堵截,亟待梳理。当年母亲如何逃脱死劫?从舟为何会在赵国出生长大?他再次忆起从舟的卷宗,“虞从舟…”他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虞愿清…”
范雎的思绪如扁舟掠过万重山阙,最终偏偏胶着在从舟极像母亲的容颜上。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若与从舟相认,岂不是会连累他一起坠入无间?他望向窗外,阳光在湖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借着那一点刺痛,把激荡之心重又凝结成冰。
他冷冷说,“我不是你要寻的人。我与你,不是兄弟。”
“你!为什么要骗我?!”
范雎方才明明泪流不止。城府如他、亦会有那种失措、那番反应,这令虞从舟心底认定是他。此时未料他会如此作答,虞从舟仰看他道,“你的眼神骗得了谁?难道我不像娘亲么,难道你看见我、不会想起娘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