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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第2页)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40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做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缝今年六十六岁了,六十六岁老眼昏花的裁缝用自己的心缝制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绵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戏楼胡同的寒酸院落,难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极为刻薄的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那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工夫,真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术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那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ldo;你&rdo;,而不是&ldo;您&rdo;。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十多年没摸针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往往为了自个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它的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那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他见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儿收钱、摆摊儿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ldo;您&rdo;,但这个&ldo;您&rdo;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电视上常露脸的那个著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高贵、那矜持、那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摆摊儿挂牌的小裁缝,那一脸的小家子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瘦地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时问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永远地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蜕皮。我说,那其实就是龙了,龙跟蛇一样,也是要蜕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ldo;溥大爷&rdo;,指的是已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ldo;溥大爷&rdo;。皇上是真龙,我们家要再出一条龙,那就是图谋篡位造反,犯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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