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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页(第1页)

行到山腰平坦处,沈忘和柳七协力将马背上的铁笼解下,放在地面上。那白狐甚是灵慧,见回到了熟悉之地,兴奋地在笼中转来转去,呜呜叫个不停。沈忘和柳七相视一笑,将笼门开启。白狐小心翼翼地走出铁笼,嗅闻着地上蓬松柔软的泥土,略带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似是不敢置信它的自由来得如此轻易。沈忘冲着白狐轻轻挥了挥手,柔声道:“去吧!”白狐理解了沈忘的意思,再无犹豫,跃动四爪向着树林的深处奔去。随着它冲向自由的奔跑,莹白的毛发随风浮动,几乎是一闪瞬就匿入林中看不到了,只留下窸窸窣窣在草丛间急速穿行的余音。柳七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沈忘还在望眼欲穿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极尽温柔,眸子盈亮亮的,焦点落在了某个比远山还要遥远的地方。他嘴角像上扬着,笑容浅淡哀婉的,让风一吹便散了。此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白狐吧,应该还有那小小的,穿着漂亮的衣裙走在光下的惠娘,柳七心中暗想。惠娘送给沈忘的最后一份礼物,那个失而复得的蛐蛐罐,此时正挂在沈忘的腰际,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荡。那绘着卢雁草塘纹的蛐蛐罐上,两雁一狐,栩栩如生。沈忘的确看到了惠娘,从生死中超脱而出的惠娘化作了肆意奔跑的白狐,而他自己与兄长则变成展翅翱翔的大雁,一天一地,遥遥相望,眉眼里皆是笑意,他们奔向自由,奔向新生,奔向无穷无尽,再无遗憾的彼方,就同那蛐蛐罐上画的一模一样。良久,沈忘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平日里那般惫懒温和的笑,温声对柳七道:“走吧,柳仵作,我为你践行!”那笑容如此和煦,柳七却从中读出了另一重意思。那是一种疼痛,挥之不去的,潜藏于两胁之下的,郁郁之痛。风起(一)是夜,金玉帘箔,明月珠璧,幡旌光影,照耀一室。隔壁厢房之中,笑闹声鼎沸;窗外的长街之上,浮灯千里,歌舞升平,越发衬得屋内掉针可闻,格外静寂。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沈忘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看向桌对面自饮自酌的少女。这可说是他这辈子参加过的,最安静,最寒酸的饯行宴了。他特意选了得月楼最好的厢房,窗外可见万家灯火,烟柳画树。凭栏远眺,便是万里平湖,水波不兴。他点了最贵的菜品,最醇的佳酿,请了全嘉兴最有才情的清倌人弹琴献艺,可这一切精心的准备,在冷面冷心的柳仵作这儿化为乌有。“我喜静,不尚奢华。”就为了柳七这一句话,好菜品撤了,换成粗茶淡饭;四十年的女儿红撤了,换上薄酒一壶。那清倌人更惨,连厢房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就被小厮请回了小轿原路送返。看着一桌子清淡至极的八个小碟,四个小碗,沈忘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柳七是自在了,他的银子却是百川东到海,无法复西归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推官。”对面的少女突然开口了。“还哪有什么沈推官啊,此案已了,我还是无官一身轻”,沈忘自嘲道,“柳仵作可以喊我……”“沈兄。”柳七闻言,恭谨地拱手行礼。沈忘只得默默地把“无忧”二字咽回了肚子里。“沈兄,自昨晚起我便有一问,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那歹人的真实身份的?”沈忘一边给柳七斟满酒杯,一边笑道:“说来也是凑巧,那日我在山上听到廖举人与一帮猎户闲谈,其中一人讥笑王老三曾去乱葬岗埋了自己的姘头。我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你猜怎地,那名女子并非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而是来自辽东苦寒之地。”“辽东!?”柳七不由地睁大了眼睛。“没错,长途跋涉,离乡背井,何苦来哉?循此线索,深入查证,我才发现这辽东女子与王老三本是戍边的军户,是一对儿夫妻,王老三是负责哨探之职的夜不收。兵役繁重,苛政如虎,二人难以支撑,是以南逃,一路迁徙,最终躲到了嘉兴。”寥寥数语,那凶犯的形象勾勒得愈发清晰丰满起来,柳七长叹一声:“原来如此。沈兄真可谓心细如发,日后自当前途无量。”闻言,沈忘笑着摇了摇头:“何来什么前途?我自是追风逐月,寄情山水,潇潇洒洒了此余生便可,还妄谈什么前途?”沈忘轻晃着酒盏,垂头看着杯中倒映出的那张和兄长沈念极为相似的脸,胸中自有千言万语,可又向何人倾诉呢?自己的兄长沈念,自小便有才名,龙章凤姿,楚楚谡谡,更兼双手画梅的绝技,众人尽皆叹服。沈念爱画梅,人也如雪中白梅,族中之人都对他寄予厚望,而沈念也颇为争气,乡试、会试、殿试皆榜上有名,平步青云。沈忘年幼时,何曾不想同兄长一样,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做个如海瑞海青天一般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好官。是以尽心竭力,循着兄长沈念的步伐,在乡试中一举夺魁。然而,当沈忘和父亲满心欢喜地进京,准备当面告知沈念这一天大喜事时,却亲眼目睹了沈念奴颜婢膝,媚上欺下的一面。雪中白梅终究零落成泥,也彻底断了沈忘入仕的念想。他厌恶那片令兄长变得面目全非的天地,宁可偏居一隅做一只孤独吟讴的鸣虫。这般想着,沈忘又觉得两胁隐隐作痛,不由得蹙起了眉。他隐约觉得对面少女投射过来的目光,坦坦荡荡,宛若明月照大江。“沈兄,你才高如此,岂能妄自菲薄,你何不进京赴试,博取一个好功名?”沈忘头有些晕,已然是起了几分醉意,他双眉一扬,嗤笑道:“好功名?要它作甚?它是能吃能用,还是能坐能立?世情污浊已极,断无转圜,滚滚车轮之下,还差我这一副枯朽白骨吗?”沈忘用手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俯身看向对面的少女:“停云,你身在宫门,何以还不悟?”柳七微微扬起脸,看着头顶上方那如玉山倾颓的青年,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脸上浮起两抹绯红,眸子踯躅却莹亮,像一只被困住的兽。与沈忘的激愤相比,柳七却平静无波:“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沈忘闻言颓然坐下,听着柳七娓娓道来:“洪武年间,济宁府出了一位青天,他爱民如子,断案如神,两袖清风,被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然而,因为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理由,这位青天被牵涉进一场大案,死在了诏狱之中。”“后来,他的幼子长成了,也做了官,追随建文皇帝。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颇有其父之风。靖难之时,他慨然赴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朋友、学生都被相继连坐,血流成河。”自湖上而来的清风推窗而入,拂乱了少女鬓边的碎发,也点亮了她眸中从未熄灭的焰火。那一瞬,她似乎不再是那贱籍在身的小小仵作,而是易水边慷慨悲歌的白衣荆轲,那燃烧在骨子里的忠勇孤直灼痛了沈忘的眼睛。“沈兄可知,此人是谁吗?”沈忘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沉声应道:“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人不知,此人正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与其父济宁知府方克勤!”洪武十五年,空印案发,太祖大怒,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仗一百充军边地。只是一件地方官吏为防止来回奔走而默契施行的小事,却被太祖皇帝上升到利用空白文书作弊的高度,牵连人数甚重,方克勤便因此身死。而他的儿子方孝孺,自幼习师大儒宋濂,早有才名。太祖死后,建文帝继位,奉太祖遗训,召方入京,委以重任。后燕王朱棣誓师靖难,抢了侄子的王座,无数人见风使舵,投降燕王,方孝孺却拒不事君,被诛灭十族,车裂于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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