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抿双唇,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殷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才失落地低下了头,朝自己院中走去。……夜半深深,江遗雪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永载帝看着他古怪地笑,一会是殷上并未回头的背影,潮水般的慌乱和窒闷几乎要把他吞噬。突然,窗口传来了熟悉的轻叩声。江遗雪立刻翻身坐起,赤着脚跑去打开窗子。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下意识地轻声喊了一句:“殷上……”殷上单手撑在窗台上,迅速地翻进了屋内,又把窗子关紧,才道:“别害怕。”她就这么随口安慰了一句,江遗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咬着唇又讷讷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殷上……”殷上在黑暗中熟稔地走了几步,找到一条椅子坐下,说:“没事的,你别听湛卢博瞎说,我会保护你的。”保护,怎么保护,若是永载帝真的起了那份心,他那个可有可无的父亲才不会为他出头。眼前这个人……会吗。然而殷上似乎胸有成竹,凡是尽在掌握,道:“我说真的,他暂时不会对你做什么。”虽然她无凭无据,但江遗雪看着她沉稳平和的眼睛,却下意识地相信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殷上又问:“今天湛卢博伤到你了吗?”江遗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伤得不重。”殷上立刻走上前来,道:“我看看。”江遗雪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肩膀,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屋内并未点灯,月光的阴影为他遮羞。“快点。”听她催促,江遗雪才轻轻扯开肩膀上的衣服,露出来半片凝脂般的肩膀来。那肌肤莹莹如玉,只是此刻却泛出几个深重的指印,隐隐可见泛青。殷上问:“涂药了吗?”江遗雪道:“还没,我看不见。”殷上熟练地去柜子里翻药,随口道:“不是有镜子吗?”江遗雪脸色有点红,低着头没说话。好在殷上并未在意,拿回来药,取了一根竹片来,细细敷了一层药膏,自己的手也牢牢抬着,一点都没沾到他的肌肤。“好了。”她涂好,随手把药瓶放在桌上,说:“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他还想说什么,可对方却迅速打开了窗户,他还露着肩膀,虽然没人看见,他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这一迟疑间,便叫她迅速关上了窗,消失不见了。良久,江遗雪伸手摸上自己的脸,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秋分过后的第一个节日便是中秋,周相寻贪玩,索千钰也想出去,便要殷上也一起,殷上禁不住他们一手拉一个的求,便答应下来。说这事儿的时候是在堂上,正值下课,殷上本以为就他们俩感兴趣,谁料周垣也走了过来,道:“我能一起去吗?”周垣此人虽独得永载帝恩宠,待人却依旧温和、谦逊,除了与湛卢博几人说不到一起外,其余的人她多是和善以待。周相寻与她之间的关系虽有些尴尬,但经过这几年相处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坏人,平常也能说上几句话,此刻听她这么说,便道:“好啊,那一起吧,人多热闹。”谁料有她做样,便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都说要一起出去玩,周相寻俱都笑嘻嘻得答应了。只有坐在索千钰后方的江遗雪,默默地盯着书案,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下午上完武课,几人便回院收拾,林泊玉见殷上回来,朝她看了一眼,二人便自然地朝屋内走去。关上门,林泊玉便递给她一封折好的书信。殷上伸手打开,细细看起来:“阿上吾儿:平安否?又一年秋,天凉添衣。近日时局有变,听吾与尔详述:永载帝兄长之妹,溪狄王后周畹,秘密派人来访亓徽,欲谋大事,想以宗室子身份,讨伐永载帝谋逆之罪,其为一。多年以来,永载帝苛税□□,百姓入一税半,难以生活,各地常有起义,虽被强行镇压,却依旧数以万计,其为二。周畹又暗访了月支,想要以曾被献入定周的月支王姬为介,鸩杀永载帝,举兵而反,我答应,若是永载帝身死,愿意与其一起讨伐定周,其为三。永载帝自食恶果,封二子为储,引长女不满,联合汀悉永宁公主,意图夺储,其为四。以上四者,若是皆成,又可以讨伐定周之战为推手,推动民间起义,挽天倾于将现。然定周若灭,各国皆散,必然互相吞咬,以谋天权,是为大乱。你长姐殷广,太过优柔,且身有残疾,不适帝位;幼弟殷止,武功天赋卓然,却过于莽楞,亦不适储位,吾若夺权,又无后继,万里江山又将倾覆。八岁之前,我教你帝王权术,教你战术兵法,后你虽于定周为质八年,但来往书信所述、暗探消息所传,我仍知你勤耕不辍,才智有成,心有大义。现下,你若无夺储之心,以母之能,可保亓徽无虞,然亓徽之外,无力帮扶;你若欲夺天权,母必将全力助你,信以你之所能,以你之所心,必能救万民于水火,重建河晏海清。望吾儿早下决断,切切。”看到最后一个字,殷上合上书信,第一次心跳如雷。一时间,她点火烧信的手都在细细地颤抖。火苗在她手中轻轻跳动,很快舔上信纸,在殷上眼前变换着形状,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八岁之时刚入宣室殿时的场景——点金萃玉的九九玉阶,威严恢弘的高屋大殿,盘旋着巨大金龙的楹竹,一抹千金的龙涎瑞脑香……文武朝臣分列两旁,天下之主高居庙堂。……骨枯黄土,成就天权。……信纸烧尽,最后一点火星燎上了她的手指,惊醒了陷入沉思的殷上。她手指弯曲,把仅存的那一点热烫的灰烬握入了掌心,一步步走到窗边,伸手打开了窗户。天光迸入,照亮了她的挺拔的轮廓。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中秋无宵禁,街市上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殷上一行人从璞兰台出来,身后几个护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保护。索千钰和周相寻每年都出来玩,可依旧每年都很兴奋。殷上跟在二人身边,不断和周边的百姓擦身而过。走过这条小巷,便是懿安城内最为热闹的地方永松水街,抬目望去,便可看见点点银灯缀满了水中、岸上,而河上船工纵着数苇兰桨,渐次从布满水灯的河面划过,细听之下,不知是谁在楼阁之上低眉信手轻弹琵琶,引得无数游人驻足。穿过落花浮荡的水上廊亭,便能看见河对面游人如织的寺庙,听闻求姻缘很灵验,故而即便今日不是七夕,仍多有年轻男女携手来到此地,盼求天成佳偶,良缘永续。周相寻虽然没什么喜欢的人,但架不住她对什么都感兴趣,拉着几人一把踏进了此地。殷上无奈,道:“你都没有喜欢的郎君,来求什么。”周相寻道:“你怎知我没有,玩一玩就是了,话这么多。”几人随着人流,取香,拜月,抽签,殷上也抽了一根,翻出来看,只见那签写道:神佛护持,有灾无危,遂生平志,到底荣归,此卦久雨初晴之象,凡事遂意也。周相寻闲不住,抽了自己的签就过来看她的,看了几眼道:“诶呀,你这签不错呀,你求的是姻缘么?”殷上但笑不语,又把签文交给那解签的师父,问道:“但求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