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寂垂下眼眸。过去的这一天注定会成为庄忖羽记忆上最惨痛的一道疤,此般切肤之痛颜寂体验过太多次,直到如今,他依然做不到坦然面对。他们所受的训练教会他们什么是坚强,什么是冷静,什么是忍耐,但无法给他们面对战友死亡而不动如山的力量。庄忖羽始终没能大声哭出来,就像如果他不放肆这一次,那个上午还在笑着对他说话的人就还会再回来。可这是妄想,他明明知道。大口呼气的间隙,有人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露出半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到颜寂半跪在他对面,对他说:“哭出来。”他扑到颜寂肩上,再也忍不住。汗水滑落,庄忖羽眨眼将其弹开,抬手在睫毛潮湿成一缕一缕的眼睑擦了擦,转身爬下哨位。他和等在下方的曲舟轻轻碰了碰拳,曲舟拉住他,嘴角扯了下,说:“去认真吃个晚饭,你瘦了很多。”庄忖羽掀起半截眼皮,疲惫道:“张余行昨天还讽刺我吃太多,你别瞎操心。”曲舟多看了他几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哨位上爬。庄忖羽目视他登顶且整理好枪支装备,才又抹了把脸,朝食堂走去。距离呼尔思牺牲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而距离庄忖羽锲而不舍向颜寂申请加入日常任务并得到通过,也已经过去了一周多。按要求留好的遗书安安静静躺在枕头底下,每一夜,庄忖羽都在想呼尔思的遗书里会写些什么。这些零散的,漫无目的的猜测,没有任何结果。而后就是不断在脑海里交替闪现的两幅画面——呼尔思中弹时痛苦万状的肢体动作,还有颜寂通知完呼尔思的家属,打开通讯室的门时,那紧绷到灰败的面色。短短三个小时,大洋彼岸一个家庭支离破碎。那时庄忖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颜寂,视网膜因剧烈流泪而无比刺痛。一半的他还在拒绝事实,用尽力量安慰自己这是一场迟早会醒的梦魇,另一半的他明明接收到了颜寂如潮水般低缓压抑的痛楚,感知到颜寂每每承担通知家属这个环节的不易,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去支撑颜寂。夜夜回想,所以夜夜无法合眼,而让他更加心慌的,是那日混战中消失的桑德拉。当时事发突然,营地门口情况太混乱,桑德拉前一秒还在医务室里贴纱布,下一秒就冲了出去。佟闵说远远看到过那孩子的背影,像是冲着庄忖羽的方向,但后来火箭炮爆炸,尘土飞扬,再一晃眼就看不到了。难民营里成千上万的人,病逝的,转移的,伤亡的,丢失的,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维和部队只能着眼于大多数,不会派专人去搜寻一个失踪的孩子,庄忖羽很清楚这一点,而越是清楚,越是自责,越是以回忆的方式自残。他在桑德拉身上看到太多苦痛,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终日寄人篱下,为了生计低声下气地求人,每天都被迫去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炮火声,一颗破烂到快要漏气的足球就已经是他全部的快乐。桩桩件件的小事在桑德拉生死未卜的每一个日夜反噬他,像在质问过去那么多年间,他是如何那般坦然地躺在顶级酒店的大床上寻欢,把事业上的不顺当做人生的一大挫折,还把挑衅庄荣当做自立自强的标志。过往一切如同笑话。他纨绔任性的时候,多少和呼尔思一样的人在流血,多少和桑德拉一样的孩子备受折磨,而他却嫌这时代繁华到无趣,认为军人不过是国家养的一群头脑死板的废物。“庄忖羽。”张余行坐在对面,见庄忖羽一口饭死活没咽下去,实在看不下去,打断庄忖羽出神,“喂你闹哪样?厌食症吗?”庄忖羽把饭吞下去,懒懒翻他一个白眼。张余行端起餐盘,站起来说:“你不吃饭呼尔思也不会活过来,倒不如好好吃好好睡,保持最好的状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见庄忖羽没反应,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别在这天天当林黛玉,没人会哄着你。”庄忖羽忽然往桌子上拍了一掌,大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宿舍后面抽烟吗!且不说你违规,你敢说你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别在这教训我!”张余行一下被勾起火来,哐当把餐盘甩到桌上,上前揪住庄忖羽的领口,吼道:“是!我在意!那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像你一样整天当行尸走肉?有意思吗!”庄忖羽气得脖子通红,双拳一紧再紧。两人怒气汹汹地对视着,最终庄忖羽抬手推开张余行,端起剩了一半的餐盘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