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怔忡了一下,勉强地微笑着:
&ldo;哪里,你老……&rdo;
&ldo;呃,真的,决非戏言,&rdo;梅轩斩铁截钉地。&ldo;你的确有希望,我喜欢你。这多亲戚,后辈之中有希望的只有你。你们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最器重你。……&rdo;
梅轩老先生闭着眼,独自似地说下去。声音更沈重,因此常给勇嫂的咳声掩住。这回他并不打住他的话等别人咳完了再继续,只不住地说,一停止仿佛就说不下去的样子。脸更苍,更严肃,眼圈也比前黑。
&ldo;你不要小看了你自己,你最有希望,你们老人家对你期望最切,可惜他老过世得早。你们老人家你还记得么?&rdo;
并不等着回答就又说下去。
&ldo;你们老人家开了一世子曰店,虽然是一生清贫,究也有自得之乐:你们老人家正是贫而乐的一种人。那当然,那当然,纵是清苦,他的总是高尚事业,自己问心无愧,对你们祖先也对得起。你不要看不起教书先生,不过是在乡下,要是在这里看!‐‐如今那些大人物十有九是教书先生出身。……你们是书宦世家,虽然近几十年来衰微了,然而一代一代,都能够挣气,一直到你们老人家这辈,都没有辱没家声。你呢,自从你们老人家一人见背,你们老母亲就计无所出了……&rdo;
白慕易这里赶紧插嘴问:
&ldo;什么?&rdo;
&ldo;计无所出。就是讲你们老母亲无法维持。……那当然,一个女子怎么找生路呢,你想?送你读书不起,只好把你辍学,送你去学手艺了。你们老母亲为这件事对我哭,对我讲过好几次,我虽然反对,然而也没有个……你老母也难怪,那当然,不过你……&rdo;
那个听到五舅提起学手艺,他就像血管给一个铅块堵了似地难受。
&ldo;那时候……那时候我……&rdo;他自己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他取掉他的博士帽搔搔头又把它带上‐‐他一直没取下他的帽子过。
&ldo;以后是这样的,&rdo;梅轩老先生张开了眼。&ldo;你后来……你究竟是个好孩子,你……&rdo;
隔壁房间里訇一声:打碎了一个碗。
&ldo;怎么?&rdo;老头问。
&ldo;一个碗打破了,&rdo;勇嫂说了就咳。
&ldo;你看!&rdo;
&ldo;不晓得怎样一滑就掉到地上了,我还不……khukhur,khurkhur,khurkhur!&rdo;
&ldo;叫你小心些,你偏……这不是混账么?……你不要想着这不是你赚的钱你不伤心:一个人活在世上顶存不得坏心。&rdo;
&ldo;khurkhurkhur,我又不是故意打碎它,&rdo;那边抗声地。
&ldo;好,你把那些碗都打碎它罢!&rdo;老头站了起来。&ldo;你怎么不痛痛快快打一下,横竖不是你的钱买的。再打呀,怎么又不打了呢。&rdo;
&ldo;五舅你老算了罢,勇嫂是一时不小心。&rdo;
&ldo;要是她认了错倒也没什么:一个碗就一个碗。她还跟你强嘴,你气不气!无论世界怎样文明,大辈总是大辈,没有个大小总不行,那当然。……她打碎碗不止一个。我五十几岁了,辛辛苦苦每个月赚三四十块养家,几个碗能给她这样打么‐‐再打几个还有屁!&rdo;
停了会,梅轩老先生要说话又没说:再说下去似乎没什么意味,马上换个题又嫌太骤。
沉默。
白慕易怕五舅再谈到他做裁缝的事,急于想另外找个话头。
&ldo;你老也留了几个钱没有?&rdo;他说出了口又想:
&ldo;我不该问这句话。&rdo;
&ldo;留钱?&rdo;梅轩老先生似乎吓了一跳。&ldo;怎么留法?……所以我非常之着急:要是一旦没有事,一家人那只有饿肚子。&rdo;
他叹口气。
&ldo;横竖我老了,&rdo;他往下说。脸上板板的一点表情没有。&ldo;我并不希望什么,那当然,也无从希望。没饭吃,横竖是大家,我倒不怕。我把一家人背在背上,苦苦的背了一世,总尽了我的心,我总对得起家里人,将来见你们叔外公于地下,也交代得过。……因此我常常吃酒:我老了,应该也要寻点乐趣,酒算是我的知己。我是知足而乐,我并不希望什么,官升不到,我从不希望升官,我也不妄想发财。……&rdo;
白慕易脸上尽可能地打起皱纹来,闷闷地说:
&ldo;本来做人没有什么趣味,人是……&rdo;
&ldo;暖,你不能这样说。我老了,我应该说这些话的,在我这年纪,你想想,不看透还能做人么‐‐那不连我这老命也送掉?……你才三十几,刚过了所谓而立之年,还有一大半人世没有过,怎么可以说这话。你希望无穷的,不比我们老朽。&rdo;
这老头就格儿格儿地笑着,像鸭子叫。
白慕易要安慰安慰五舅,他记起别人告诉他的古时候一个愈老愈起劲的一个大人物来。
&ldo;你老不要这样讲罢,你老并不算老。古时候有个……有个姓……古时候有个哪个的,他八十遇文王,他叫做……&rdo;
五舅笑了笑,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