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交替审讯的第四轮,郑孝文刚从审讯室出来,迎面碰上了即将再次接受审讯的九筒。因为是单人受审,次数又频繁,从一开始的大段陈述口供到反复逼问细枝末节,难免会陷入自我猜疑,心理防线一击既溃。九筒才跟着郑孝文没两年,既不聪明也不老练,自然首当其冲,所以才会在看到郑孝文之后发了疯。九筒被拖走后,聚集在走廊的警察纷纷散去,莫云烨四下环顾,唯有宋景宁是他熟悉的面孔,其他人皆对他视若无睹。
宋景宁正和身边的年轻男人附耳交谈,那男人同样穿着便装,却格外风尘仆仆。两人挨得极近,姿态虽然亲密,神情却十分凝重。才瞧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莫云烨也知多半是发生了要案,他不好再麻烦宋景宁,转念又担心周知之正是受此牵连。莫云烨心中千回百转,手机冷不防地震动起来,遍寻不着的霍三少爷终于回电,他连忙接起,不待霍止开口,先一叠声地埋怨道:“好家伙,您老人家又干什么大事去了?可算是腾出功夫接电话了。”霍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的沙哑:“我正要找你。”
莫云烨侧身作面壁状,掩着话筒压低声线:“你的事待会儿再说。我且问你,你家那位今天上班了么?”
霍止不答反问:“怎么?”
莫云烨皱着眉,三言两语将事情简要交代一遍,然后长吁短叹地说:“今今都快急疯了,非要让她妈找省厅压事。我想着你老婆好歹也是正科级,犯不上小题大做,周知之的胆子那样小,还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么?”言下之意昭然若揭,霍止缄默半晌,莫云烨按捺不住,又喊了声霍三儿,霍止才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就快到了,见面再说吧。”莫云烨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被挂断了。
莫云烨攥着手机,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良久后,他推开会客室的门,外面不知何时入了夜,室内没开灯,周吟失魂落魄地坐在一片昏暗中,月色成为鱼尾裙摆上的明灭流光,莫云烨沉默地与周吟对视。别担心三个字如鲠在喉,莫云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半小时后霍止赶到警局,并没有直接去找莫云烨和周吟,而是交给宋景宁一枚生锈的校徽。宋景宁不明所以,问他在哪儿找到这么个古董玩意儿,霍止满目暗潮汹涌,他张了张口,却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宋景宁给霍止倒了杯水,霍止喝了两口才缓过来一些,哑声问她:“你这儿有什么进展?”
“看样子就快了。”她答得含混,不欲让霍止担心,于是话锋一转,提起莫云烨来:“你朋友来找周知之,说要见晏哥,我让他们在楼上等着了。”顿了顿,宋景宁又说:“周知之最迟明早就能走,但是多半会被监视居住。莫云烨也需要配合我们录个口供,我看他和周二小姐情绪有些激动,还没说这个,待会儿你去和他们解释吧。”
霍止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又问郑孝文的那帮手下由谁负责,宋景宁说是晋灵微和廉润颐亲自审。霍止示意道:“你把这东西给他们送过去,务必让每个人都看着。”宋景宁一怔,下意识摊开掌心,校徽上的字依稀能够辨别,从学校名字可以看出是个乡镇希望小学。宋景宁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章远给你的?”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霍止扯了扯唇角,模棱两可地说:“算是吧。”
章远被连夜派遣到外省出长差,管家没有骗他。霍止见到的是章肃山,因而谈判过程并不顺利。章肃山年逾花甲,黑白两道皆有染指,老狐狸十足狡猾,无论霍止如何软硬兼施,统统一笑置之。霍止尊他是年长之辈,起初尚能平心静气,言语间几番往来交锋,才渐渐烦躁起来。
章肃山不吝向他表明立场——章家一心明哲保身,并非出尔反尔,只是未到穷途末路时,犯不上帮助警方自断左膀右臂。霍止的耐心所剩无几,此前他已重复数遍,郑孝文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也无意针对章家,他只想知道郑孝文对ichael了解多少,而郑孝文之所以负隅顽抗,皆因他相信章家不会不管他。霍止神情冷峻,直直逼视章肃山:“您若当真舍得弃车保帅,又怎会让孙储良接连致电董成辉给警方施压。世上难有两全其美,章老,这样的道理还用我来教给您吗?”
章肃山手中盘着小叶紫檀做的佛珠串子,慢条斯理地打了两句太极:“阿文的事,我保证章家绝不会插手。他能挺到几时,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霍止听罢怒极反笑,倏而站起,垂目决绝道:“章老的态度我已明了,既然如此,我也无须再费口舌。今日贸然来访属实叨扰,得罪之处请您见谅,晚辈这就告辞。”
“无妨。”章肃山慈眉善目地微笑道:“不急,喝过茶再走吧。”
越山码头出事的消息传来后,章肃山便知霍止迟早要找上门来。他膝下无女,发妻去世后并未再娶,章逢章远皆由他亲自教养。老大天生资质平俗、难成大事,章肃山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更看重老二些,偏偏老太太对章逢喜欢得紧。李沉瑜原是打算指给章远的,奈何老太太明里暗里怪他偏心,兼之章远再三推诿,章肃山才顺水推舟让章逢联姻。当日李沉瑜哭诉章逢被抓追根溯底是因霍李两家结有世仇,一口咬定是霍止授意警方教章逢苦头吃尽。章肃山被她哭得头疼,听到这话反而笑了,“章逢吃亏是活该,我倒是不意外。”直至后来章远也在霍止手上吃了亏,章肃山才发觉霍家这个小少爷或许不容小觑。
既然章远难能应付如此人物,让他出去避风头虽非良策,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唯一办法。章肃山料定霍止会咬死章家,却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来得如此突然,实在教人避无可避。
好在年轻人沉不住气,尽管难缠了些,终究还是被他打发回去了。
章肃山满腔愁绪才舒展开,忽闻霍止沉声叹:“我自始至终只想让郑孝文咬出上家,偏他将章家视为庇羽。令郎被保释时,董成辉曾下令不准留下证据案底,我家中不巧存有复件一份,想必章老会很乐意为令郎买这个单。”其言若霜寒,其意也森然,霍止一字一顿:“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祸及章家虽非我所愿——章老焉知我不敢?”
他言尽于此,再无停留转身就走。只听身后传来啪地一声,章肃山手中的佛珠串子首尾断连,鱼目般大的紫檀佛珠滚落在地。“……等等,霍三少。”章肃山嗓音沉沉,迟缓且有些颤,“暂请留步。”霍止悠然驻步,弯腰捡起了一颗佛珠放入掌心,端倪够了才转身望向章肃山,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您这串紫檀珠子,材质当真不错。”
作者有话说:
没有复件霍止吓唬人的
莫云烨被霍止的模样吓了一跳,“这……霍三儿,你这是怎么了?”霍止沉默不语,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坐立不安的周吟,周吟欲言又止地咬住唇,瞧他形容憔悴,更加无话可说。莫云烨一时忘了当务之急,只扳着霍止上下打量,连声问他出什么事了。霍止面容虽然沉着,眉宇间疲态却难掩,“周知之一会儿就能走,只是循例问话,你让周吟别担心。”
莫云烨如释重负,正要转身去喊周吟,倏然被霍止攥住手臂,“警方在城南公馆布有暗哨,周知之今后出行也会受到监视。此事我不建议你告诉周吟,随便扯个幌子将她哄过去就是了,何苦平添她烦恼。”霍止看着莫云烨,哑声低低道:“小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好。”
莫云烨已经许久不曾听过这样亲昵的称谓,霎时之间竟有些恍惚了。他听见霍止说:“晏司臣失踪,周知之难逃干系。昨夜有人混进我家把他带走了,那人是周知之好友,曾在金枝与你我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