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袁彦人急匆匆跑来,脸色苍白。袁哲人拿下耳罩,迎过去。「哥?怎么了?」「妈、妈她昏倒了!人在医院里!」「我们赶快过去!」袁哲人一听,立刻反应,准备往外冲。火老大一只手拎住一个,往停车场去,将两人丢进后座,自己上车发动引擎。「哪家医院?」「长、长庚。」「坐好了。」火老大将油门催到底,用最快车速、最短时间抵达医院。他们的母亲闭着双眼,眼窝下是好大一片黑雾,瘦削的脸、惨白的唇,听说她今天在餐厅工作时突然昏倒,被同事急忙送到医院来,原本以为是营养不良及过度劳累所引发的不适,经过更仔细的检查却发现她已经是肝癌末期,虽然之前一直有症状,但她总是强忍下来,不让儿子们担心,一拖再拖,拖到最后,把健康给拖垮了。袁哲人和袁彦人都没有哭,因为母亲表现得非常坚强,他们如果哭了,只会让母亲更加担心,他们两兄弟约好了,在母亲面前只能笑,不许露出沮丧。母亲的病没有拖太久,癌细胞移转到肺部,她拒绝再治疗,即使医药费有、火老大全权代付,并没有加重家里的负担,她也不想在冷冰冰的医院迎接死亡。火老大在花莲富里乡的山区买了一栋小屋给她养病,不顾他们母子三人的拒绝,他半邀请半强迫半恐吓地将人载去花莲,逼她在看得到金针花田、闻得到清新空气的地方静养。「我真的很过意不去,让你帮忙这么多……」两兄弟的母亲坐卧在粉红色的床铺上,脸色虽然明显存有病态,但精神还算不错,有种回光返照的错觉。今天火老大按照往例,趁着假日载两个孩子到花莲来看她,询问她是否还需要什么;平时她则是由看护负责照料。「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到花不完,你……需不需要叫两个小子留下来陪你?」或许是她神色间透露出的死讯太明显,火老大认为她会想要两个孩子在最后时刻都能留在身边。「也好……不过太麻烦你了。」「不用跟我说客套话,我说了,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不差这么一点点的付出。」是呀,他没有家累,没有亲人,曾经想替家人留下来的教育基金、结婚基金、旅游基金、养儿基金、养老基金,全部都没得用了,现在只不过是改用在他们母子三人身上,他不觉得有啥不好,虽然他和她没有亲属关系,也认识不深,但她是两个小子的妈。「你对他们真好,谢谢你。」他实在是很讨厌听见这种感谢来感谢去的肉麻话,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还是赶快溜到外头草地上去抽几口烟比较自在,把她留给两个小子照顾吧。「抱歉了……如果我走的话,他们两个,恐怕还要真的麻烦到你……彦人和哲人开口闭口都在谈你,他们很依赖你,抱歉了,不是你的小孩,却让你这么照顾……」谈他?一定全是在骂他吧,火老大露出无声的笑。「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那两个儿子……我满喜欢的。」满?不,他是爱死了好不好!真的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小孩在疼着,虽然他不是多称职的爸爸,也不懂怎么照顾他们,但是他几乎真的快以为他们两个是他生的,所以才会发自内心地帮助他们。「要是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你会嫌弃吗?」「不会。」他老早就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不是咒她早死,而是现实层面的问题,她不做任何治疗,本来就对病情没有帮助,持续恶化是迟早的问题。「如果他们两个愿意的话,你可以让他们当你的养子,甚至冠上你的姓氏也没有关系,袁那个姓氏,对他们而言意义并不大。」她知道,两个孩子心里是怨怼亲生父亲的。「……」他沉默了一下,只是点点头。「彦人比较听话,我很放心他,不过他又太优柔寡断。哲人则是性子太冲,又拗,但比较坚强。」「你这两个儿子个性落差很大,不能用同一种方式教育,我想等小子他哥国中毕业之后,送他出国去念书,让他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他那么爱读书,台湾的教育对他而言可能不太够;小子的话,逼他读书只会让他更反抗,不如让他读完高中之后改读夜间部,白天跟着我学做生意,我打算收掉娼寮和赌场,留下比较赚钱的酒店,以后让小子接下酒店的经营工作,你放心,我的酒店是做纯的,不搞卖淫那一套,你觉得怎么样?」「原来你都替他们打算过了……」她本来只是在猜,火老大对自己的儿子很赏识,听他一席话之后,她才深刻地明白,他是真心喜欢这两个孩子,为他们的未来铺着路,希望他们走得平平顺顺,相较之下,她这个母亲反而失职许多。「我没有意见,孩子们如果也接受这种安排,就全权交给你了,但是……请不要宠坏他们。」她笑。火老大挠挠脸。「我尽量。」不过他不保证自己做得到不宠坏他们。「孩子们回来了。」他从窗外看见袁彦人和袁哲人手里各提着一大袋采购用品走过草地,他打开窗户,对他们喊:「小子们,上来陪你们妈妈聊天。」「妈醒了吗?我们马上上来!」袁彦人抬头应他,而袁哲人的回答则是行动派地快步飞奔上楼。「我把时间留给你和小子们。」火老大退出房间。「谢谢你……」三天后,她安详地闭上双眼,将在这世上她最最放心不下的两个孩子交给与他们毫无血缘牵绊却够格成为「父亲」的男人。丧礼那天的天气,和她过世时一样,纯蓝晴朗,白云点缀,美得像幅水彩画,两个男孩在那片蓝天下,默默藏住泪水,火老大却用拳头打痛了他们的脑袋,也将他们眼眶里的伤心泪水给逼出来。「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屁话,如果连这种时候都不哭,那和畜生没什么两样,枉费她辛苦了一辈子养育你们。」他按着他们的头,压进自己的胸口。两个孩子在火老大面前哭得淅沥哗啦,在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丢不丢脸或是坚不坚强的问题,他一手揽着一个孩子,陪他们尽情地哭,度过永远失去至亲的伤痛。悲伤不一定会消失,但它能淡化,当想起它的时候不再痛哭失声,就等同于一种宝贵的成长。几个月过去,两个孩子都证明了这一点。袁彦人变得更懂事,面对课业,他全力以赴,如果这是他当下唯一能做的事,那么他绝对要做到最好。袁哲人练武练得更勤,身手越来越灵活俐落,进步的速度连火老大都刮目相看,面对两个孩子,他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意。「这两个小子……」火老大手里拿着刚刚进电梯时,袁彦人跑来交给他的小小包装袋,还有出了电梯后,袁哲人硬塞到他胸前口袋的薄薄纸片。袁彦人的包装袋装着日本风的御守护身符,粉红和粉蓝色的,太娘味了,他要是别在身上,一干小弟一定会以为他发高烧烧过头,神智不清;袁哲人的薄纸片——他不想把「卡片」这个高贵的字眼用在手中那张对摺的图画纸上,太污辱「卡片」了——没有写什么感性的话,只用黑色签字笔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字还爆丑!这小子,练枪法和练拳脚都很行,怎么练字就练得糊成一团?能看吗?不行不行,字迹工整也是很重要的事,得操练操练他,嗯……每天叫他抄一万字,看看能不能抢救他脱离鬼画符的惨况。「老大,酒会要开始了。」小弟拎来全新黑西装要让他换上。对,今天是他四十六岁生日,所以那两个小子才会准备礼物给他。「我就问你为什么要办酒会呢?我以前的四十五个生日也从来没搞过这一套呀!生日不是一大群弟兄到酒店吃吃喝喝就算了吗?」因为觉得麻烦,他迁怒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