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上已是暮色冥暗天穹笼苍,连西边血红的晚霞都已不再向旬刻之前那般灿烂,而是变成了一片阴沉沉的铁灰色,恰在此刻,堤岸上突然灯光连闪,那些当年重修三海时从西洋重金购置的电灯一个个的亮了起来,将个北海映照得白昼一般,连原本笼罩在龙舟上的肃杀之气都驱散了许多。~~~~
“皇帝……”,见光绪许久都不再言声,慈禧太后终于还是自己开了口,“自咸丰以来,这军机大臣不说是走马灯似的轮替,却也是一茬茬的换了许多人,而这么多个当朝宰相里头,你知道我最敬的是哪一个?最痛惜的又是哪一个?”
光绪一愣,略有些莫名所以地盯着灯影下慈禧太后时明时暗的脸,半响没言声----今日这番母子海子上议政,先是从如何处置文廷式之死谈起,接着又说到了旗务这个大清的立国之本和百年之忧,再往后又定下了对任令羽的措置,然后又谈到了小醇王的年纪……
那怎么现在又评论起咸丰起来的各班军机了?
光绪的眼眸里已经充满了惶惑----他从来就不是个有急智的人,凡遇到猝不及防之事大都是先急躁操切的发作一番了事,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又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的!
“回亲爸爸的话,咸丰以来的各班军机,儿子当真相熟的,其实只不过是亲政以来的礼王等几个而以……”,光绪嗫嚅了半天,才慢慢的从牙缝里又挤出了句话:“故而亲爸爸地提问。儿子着实不知。”
“你这话倒也没错!”。有些出乎光绪地意料,对于他这断然说不上能让人满意的答复,慈禧太后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豫之色。
“你出生不久,这些老臣就一个个陆续凋零……皇帝不熟悉他们,也不让人奇怪……”,慈禧太后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她继续道:“今天我不妨告诉你。文宗皇帝……不,应该是说从穆宗皇帝登基后所先后启用的这些军机大臣中,我最敬的是肃顺,而最痛惜地却是文祥!”
“肃六?”,光绪惊讶的睁大了眼----文祥才兼文武。出将入相,乃是满人当中近三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年寿不永,在光绪二年去世时才不过五十八岁!光绪还在冲龄时就曾听身边的太监说过,文祥去世后,慈禧太后一度颇为伤感,还曾说过文祥乃是满人中的诸葛亮,故而刚刚听到慈禧太后说她最痛惜地军机大臣乃是文祥时,他也觉得是理所应当且名至实归。
可这最敬的是肃顺……
“皇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慈禧太后一双黑的瞳仁在灯下熠熠闪烁。她咬着牙道:“我不瞒你,就是到了今天。我想起这个肃六还是恨的牙痒痒!文宗皇帝大行后,他擅改遗诏。僭居顾命,竟然敢在我和母后皇太后面前挥拳咆哮。甚至还想在文宗皇帝梓宫回鸾时在路上取了我的性命……如此逆臣,不杀他,是无天理!”
“但肃六却也不是全无好处。”,先痛斥了肃顺一番后,慈禧太后话锋一转,“肃六这个人,才浅而远见、学疏却有识!这也是他和端华等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国朝这么多满人奴才,有几个人敢像他那样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和满人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耳!,还削减旗人的月例银子,来接济湘军?”
一旁的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这些有关肃顺地故事,他自幼就是听熟了地----据说这位咸丰皇帝后期最为倚重的宗室大臣极度地抑满亲汉,就连招权纳贿时也只敲旗人竹杠,却不受汉人苞苴。
“当年有很多人都说肃顺跋扈,却不知道,他若不跋扈,这许多事又如何做得下来?”,慈禧太后已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而我之敬他,其实也就是敬地这跋扈二字!肃顺为人敢想敢干,而且从不自欺欺人,洪杨乱起,朝廷的绿营和八旗眼见着都是不顶用地了,若不是这个肃六力排众议启用曾国藩这一干汉人领兵,说不定你我娘俩这时候都已经逃回关外了……能做事肯担当,这就是肃顺最大的过人之处。”
“说到底”,慈禧太后语调平和的道,“肃顺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权臣,就算当年他真的杀了我,却也不会拿穆宗皇帝怎样的----他毕竟是受过文宗皇帝知遇的臣子,对于文宗皇帝的血胤,他还是会保全的。不过,他既然生了这个以下犯上的心,那我自然也就没法再容他了……”
慈禧太后眼中猛然闪过一道利芒,但旋即又平静如常:“这也是我说我最痛惜文祥的根由---文祥其人,论才略不在肃顺之下,论洋务精通还尤有过之,而说到为人,却是肃顺拍马也赶不上的了!那年我本打算让他接文华殿,可他却为了朝局的稳定而甘居武英殿,把个百官之首的文华殿大学士拱手让给了李鸿章……”
慈禧太后说得动了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连眼睛里都溢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文祥本是我打算留给穆宗皇帝亲政后大用的,可惜穆宗皇帝去的早,故而我又想过把他留给你……可惜,他没这个福分了。”,慈禧太后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过就是文祥仍在,如今也是望八十的人了,不过还好,虽然我给你选的这第一个瓜尔佳在十五年前就殁了,但好在十几年前,我就已经你找到了另一个瓜尔佳!算算日子,也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光绪“霍”的抬起了头,他脸颊急速地抽动了两下,只觉得心里“轰”地一声。竟是有些怔住了----另一个瓜尔佳?---瓜尔佳乃是满人中地大姓。太祖努尔哈赤开国五大臣之一地费英东就姓瓜尔佳,而费英东的侄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初年四大辅政之一的鳌拜……
可在文祥故去后,这朝廷里还算得上有些分量的瓜尔佳似乎只剩下了……
“亲爸爸说的莫不是……莫不是……”,光绪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最后才到:“荣禄?”
“除了那个不长进地,这朝廷里如今还有第二个瓜尔佳么?”,慈禧太后容色平缓的答道。她说的甚是平静,但听到光绪耳朵里却不啻于平地里响起了一声惊雷!
荣禄?瓜尔佳。荣禄?
他是熟悉荣禄的,确切的说,是熟悉他那位翁师傅口中地“荣禄”----自他受教于翁同之日起,这位帝师就不只一次在他面前痛心疾首的自陈当年是如何的识人不明。竟与荣禄这样的贪渎之辈义结金兰,直到荣禄东窗事发后才幡然醒悟,最后与其割袍断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