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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第1页)

他板脸瞪眼说:“好吧!你不肯说,对你没有好处。”我们再来问你:“听说,你就要回北京?”我点点头说:“是。”他忽地把两手往腰间一叉,很严肃地命令道:“不准走,等我们通知你才许走。不许出去,等着!”我说:“车票买好了,北京有事。”他又把脸一板:“退票。”厉声一句,起身就走。其余的红卫兵也一窝蜂似地都走了。于是我也就只好老老实实地等红卫兵允许北返的命令。我在室内踱来踱去苦思,这些红卫兵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总也想不通。

还是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我于次日开始安静下来,不外出。一日三餐均麻烦看守大门的王金喜老大爷,请他清晨外出买菜时带些给我。善心的邻居刘广桢(后来才知道他的姓名的)亦隔日偷偷地送给食物。终日吃、洗、睡、看报,倒也够忙的。独自一人也还安静。对外有事找人,亦是刘广桢帮助联系。

有天晚上,丁济南医生来看我,说傅雷夫妇接到红卫兵的信,要向他清算稿费账。傅雷惊吓过度,决心自杀,问了医生有何良方致命,又不太痛苦的药品。我立刻请了医生快去劝阻他夫妇俩,告诉他们不要怕,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次日晚上,丁医生又来告诉我,傅雷夫妇俩在昨晚深夜开煤气自尽了。傅雷是著名的翻译家,不甘屈辱而死,闻此,不禁黯然神伤。

丁医生再来时,我对他说,红卫兵不让我回北京了。看门人告知,三楼有“眼睛”监视,要小心。我急忙叫他走。“保重!保重!”他回头看我一眼点点头,快步下楼走了。我的心情异常难过。第三天表弟李金坤来了,我照样告诉他一遍,并请他通知其他亲友不要再来。直到1976年因唐山地震,去上海避难时才和丁医生及其他亲友再次重聚。转眼十年恍如隔世,不胜感慨。

以后,外面不断地锣鼓喧天,不知什么事。我起床到凉台眺望,见彩色公共汽车驰过,灯光灿烂,青年男女红卫兵伸头车窗外,不停地叫,唱革命歌,喊革命口号。彩车一辆辆不断来往行驶,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日夜。

这样不平静而又似乎安闲的生活,度过了好多天,心情烦乱起来。回京的事毫无消息,等着,等着,一天一天地熬。这样等不行,要想办法。于是我写了一封信,通过刘广桢同志带给小刘,嘱小刘送交上海统战部部长陈同生。小刘在夜间像小偷似地溜进屋,轻声告诉我:“信已送到华东医院了,陈部长有病躺在床上,他看完信没说一句话。旁边有一位,好像是他的秘书吧!看情况,陈部长对此人有顾虑。”

(后来明白,当时陈同生也已经被监视了)我又按照前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张执一同志吩咐,让女儿国瑛把我为党工作的情况写了一份材料,向上海市委报告。让他们明白,我不是反动分子。我照做了,但亦是消息沓然。我束手无策,奈何!只有再忍耐,等待红卫兵的指示。终日除生活琐事外,就是看报,学习邻居给我的党中央为文化大革命制定的“十六条”。

外面似乎平静些。我每天都想到凉台眺望,看看外面情况,但又不敢。唯恐亲友们为我担忧而在马路对面朝窗探望,一旦看见我,定会哭哭啼啼,如给三楼那两只“眼睛”发现,惹出祸事,非同小可。这样的日子又度过好几天。忽闻外面闹哄哄的一片嘈杂声,凭窗眺望,是马路左边斜对面,搭了二米多的高台,男、女三四人低头跪在台上,红卫兵手执皮鞭、木棍边斗边骂这几个人。斗些什么,骂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有些路人围观,有些则怕惹事上身,迈步快走。我像患神经麻痹症一样,乖乖地等候红卫兵允许回京的指示。有时还自言自语:“群众革命运动嘛,就得忍耐些。”

苦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个月,依然音信全无。我内心波动很大,焦急万分。有一天清晨,看门的王金喜大爷给我带菜来,把菜篮搁下,问我:“董先生,你不是说已买了回京的票子,怎么这么久还不走,也不出去?”我告诉他要等红卫兵的指示,才能动身。他问:“哪批红卫兵?”“第二批。”“啊!第二批来的红卫兵是北方来的,好凶狠!他们和上海的红卫兵意见不一致,早已被赶回北京了。三楼两只‘眼睛’也已经撤掉,你还等什么?”“原来如此,白等这么久。”我这才恍然大悟。此时已是10月14日,我就赶紧去成宝处,托她去请王公公夫妇来商谈。彼此再次见面非常高兴。托成宝帮我买15日火车票北上。买到票后,嘱成宝在常熟路红玫瑰理发店门口公共汽车站等我,直接送我上火车。我们就这样商妥。回到临时住所的当晚,小刘得悉情况来看我,并向我痛苦告别。接着二婶母也来了,根梯妹以为三楼的“眼睛”还在监视,未敢上楼来,站在对面马路上。只是二婶母独自进屋。

我俩都怀着紧张而又悲伤的心情,彼此的话语都是未经思索脱口而出,不知所云。

二婶母慌忙地帮我整理行李,边做边细声地说:“我平常一直说,我死了不愿火葬,要你给我买口棺木,现在我不要了,随便你们给我怎么安葬都行。我看穿了,有什么意思!我亲眼看见红卫兵用各种刑具整人啊,几棍子就可打死一个人。人被打死,无人敢收尸,家属也不敢上前收埋。听说北京还要厉害,打死后,一个个装在卡车上拖去城外,混成一堆地埋葬了。人死了连猪狗都不如,还要什么棺木呢?所以你不必替我准备了。”说完叹口气,热泪夺眶而出。当时,我的心情也很复杂,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老人家。我只说:“别说这些了,给你这些穿用东西,请你快拿走,回去休息吧。根梯妹在下面久等要着急。后会有期,彼此保重吧!”我情不自尽地抱住她,紧紧亲吻,眼泪强自咽下,彼此依依惜别。她走后,我心想:倒也好,打破了对棺木的迷信。二婶母受到刺激后,不久得病,终日无语。1981年夏,逝世于上海。我实无勇气回忆我和她老人家在沪的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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