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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所以，对历史的态度无论是直面，尊重，怀疑，消解，否定，都没有本质上太大的不同。不同的是对现实能不能、敢不敢直面，尊重，怀疑，消解，否定。告别革命也好，告别反革命也好，都如同悼词中的套语废话，反正告不告别它都不存在了。只有对现实生活充满关爱的人，才会写出诚挚的悼词。学术研究也是一样，首先保持了对现实的感悟，才会不执著于对&ldo;五四&rdo;的或褒或贬。&ldo;五四&rdo;是难追的，我们能够追上的，是我们眼前的这个随时可能脱缰的时代。

（此文系为纪念&ldo;五四&rdo;运动研讨会而作）

评头踩足篇平原下有海

读陈平原的著作，想写书评，难写书评。想写是因为有感慨，难写是因为感慨太多，如面对满汉全席，不知从何处下箸。

《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一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3月版），是陈平原&ldo;七八年间关于文学史与学术史部分文章的结集&rdo;（小引）。所收文章一方面基本代表了陈平原目前的学术格局和学术&ldo;野心&rdo;，另一方面也基本代表了陈平原的学风和文风，因此这本论文集倒似乎比其他专著更&ldo;陈平原&rdo;一些。或许就是这个内在原因，使作者在后记中写下：&ldo;惟一聊以自慰的是，思路还算连贯。&rdo;

陈平原素以博闻强记，融会贯通著称于学界。若从这个角度来评价该书，自然也是当之无愧。不过我想这一点既是公论，就无须我再来多吹一竽。我想说说这本书所集中体现出的一点陈平原的&ldo;思想矛盾&rdo;。

陈平原姓陈，所以他是&ldo;陈述大师&rdo;。他不抒情，少描绘，又吝于议论，他以&ldo;陈述&rdo;作为看家本领。然而他的陈述却好像并不&ldo;老实&rdo;，字缝里总闪烁着一些抒情议论的影子，仿佛是一套陈家洛的&ldo;百花错拳&rdo;，里面融合了许多门派的东西，令人一当真就会出错。他爱用&ldo;坐实&rdo;一词，常常在陈述一通之后，又告诉读者&ldo;不可坐实&rdo;。可如果你真的不去坐实，则可能恰恰中了他的计，他本来是希望读者坐实的。例如书中的力作《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以厚重的&ldo;陈述&rdo;向读者昭示了鲁迅在文学史研究方面的杰出贡献和才华，但在涉及鲁迅的学术与文学的关系时，则陈述得相当&ldo;复杂&rdo;。开头借蔡元培和周作人的文字说&ldo;鲁迅的学术成就起码不比其文学创作逊色&rdo;，之所以学问家的鲁迅不彰，一是因为中国人重文学而轻学术，二是&ldo;鲁迅的研究计划没能真正完成&rdo;，他不如王国维等人对学术&ldo;忠诚&rdo;。中间说鲁迅在学术上的成功，&ldo;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这重考据而又不囿于考据，或者说承清学而又不囿于清学&rdo;。结尾从鲁迅的晚年生活环境，对&ldo;名人学者&rdo;的傲慢不恭，以及更看重&ldo;战斗的文章&rdo;，得出鲁迅的思路&ldo;近杂感而远学术，重现实而轻历史。这种心态，其实不大适合从事文学史著述&rdo;。最后又云&ldo;君子求仁得仁，后人无权妄加评说;只是少了一部很有特色的《中国文学史》，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rdo;。回想全文，你说陈平原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可以说，是一种矛盾的态度。然而陈平原似乎棘手于这种矛盾，他竭力企图把矛盾&ldo;统一&rdo;起来。陈平原文章所特有的那股&ldo;涩味&rdo;，恐怕相当程度上来自于这种努力。

以这种努力写出的大量文章，使陈平原以&ldo;学者形象&rdo;面世。然而陈平原一有机会，就要对&ldo;学者问题&rdo;加以陈述，这提醒人们注意，陈平原是不是真的喜欢做一个&ldo;学者&rdo;。陈平原提到章太炎把文人分为通人、学者和文士三类，显然，陈平原是企望做一个通人的，即&ldo;有专业但不为专业所限，能文辞但不以文辞为高，甚至兼及古今之变家国兴亡&rdo;。以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为例，有关文学史、小说史的专业文章是书中的重头戏，但陈平原&ldo;不为专业所限&rdo;，他要谈考古学，教育学，文化学，处处显露着一种大家气象。实际上那些文章与所谓&ldo;专业文章&rdo;同样精彩，但陈平原每到此处，便要发挥他的陈述功夫，左一个不敢确定，右一个不能坐实，好像特别害怕谁似的。他怕什么?他怕的就是学术界那股嫉贤妒能，自己做不了通人，也决不相信、决不允许别人去做通人的歪风瘟气。颇有一些在&ldo;四人帮&rdo;时代人不人鬼不鬼地混过来的学者，会做几只小板凳，就决不容许别人会做组合柜，他们不承认世上有通人，而是说你&ldo;没学问&rdo;，&ldo;不扎实&rdo;，人家十年才做了三只小板凳，你一年就做了六套组合柜，这不充分证明人家的刻苦扎实忠诚和你的肤浅马虎浮躁吗?面对这股强大的妖风，博学如陈平原辈，也只好竭力举出两只小板凳，&ldo;看，我是学者，不是通人。&rdo;读着陈平原这样的陈述：&ldo;除非不穷根究源，否则无法不跨越原有的学科边界;可一旦越界追击，并非通人的我辈，往往捉襟见肘。&rdo;就可见出陈平原有多么艰难。原来会做组合柜之后，不但意味着比做小板凳低了一个层次，而且还失去了做小板凳的权利，那叫做&ldo;越界&rdo;。

通人做不成，还包含着被贬为&ldo;文士&rdo;的危险。文士指&ldo;能文辞，且兼及古今兴亡家国之变&rdo;。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士成了备受讥讽蔑视的人，文章必须写得枯燥乃至不通，才算是有学问，面对人民疾苦世风国运必须脸不变色心不跳才算是有修养有道德。陈平原的文辞功夫属于上佳，而且经常有&ldo;人间情怀&rdo;，即他自己所说的：&ldo;有历史的感慨，也有现实的忧思&rdo;。于是，他就必须时时小心学者们把他由通人的楼头推下文士的地牢。所以，他一直声称自己是&ldo;两副笔墨&rdo;，一副是&ldo;正经规范的学术文章&rdo;，这证明他不是通人，是老实的学者;另一副是&ldo;学者散文&rdo;，他叫做&ldo;学者的人间情怀&rdo;，这证明他不是文士，但可以做文士的朋友。陈平原如此自定的学者立场显然与那些&ldo;学者们&rdo;是不同的。人家那些学者，从来不用这么费事地解释自己，只需要不说话，说废话，然后说某某和某某没学问即可。

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若非刻苦读书30年以上而又才学识兼备的开放性学者，是写不出来的，它属于陈平原所讲的比专著更值得咀嚼的&ldo;厚积薄发的论文集&rdo;，但陈平原却特意标明‐‐&ldo;可惜本书不在此列&rdo;。他左遮右挡，弄得上下都很平坦，绝对不给人&ldo;木秀于林，堆土于岸&rdo;之感，所以他名叫平原。当今官场有几句护身口诀：&ldo;上面要趟平，下面要踩平，左右要摆平，自己要端平。&rdo;然而我想说一句：&ldo;可惜陈平原不在此列。&rdo;因为他书中的每篇文章都让人读后意绪难平，他谈中古研究的魅力，他考察科普读物中的飞车，他论人文景观与大学精神，都透露着许多意在言外的神采，甚至有时令人觉得，那些神采是他的真正鹄的，而苦心陈述的材料，借前人之口代言，不过是一种&ldo;平原策略&rdo;。所以我称他是&ldo;名士其外，侠士其内&rdo;。张岱《陶庵梦忆》云：&ldo;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rdo;陈平原本是怀有深情和真气之人，但他看见东边高了，就在西边隆起一下，南边陡了，就在北边拉扯一下，这种造山运动恰恰给人又一个意在言外的坐实：平原不平，平原下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