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这支钗如何?”
男子的声音从半启着的门内传出,声如金石掷地,亦如琴音铮铮,牡丹锦屏之内,隐隐能看到一位郎君在侍从的盘中拿了一支玉钗往美人的头上比量,虽然隔了几重阻碍,亦不影响门外的人听出这贵官对自家夫人的宠爱。
与大多数的男女相反,这郎君是不厌其烦,然而他的夫人似乎极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嗔恼:“怎么还有呀,您有完没完了?”
“谁叫你总是不满意,夫人的眼光这么高,总得挑一件你喜欢的才好。”那郎君被夫人抱怨了也不恼,只是将那玉钗放了回去,又从盘中选了一枚臂钏,执起她的手替她戴好,“那你再看看这个合不合你的意?”
那夫人极敷衍地点点头,“您看着好,那就成了。”
“违心之言,”这郎君轻声责备了她一句,将臂钏取下,似乎还轻轻捏了一下那美人的脸颊,“你这姑娘,怎么这般挑剔?”
那女子掩面而笑,用手隔开了他的磋磨,“这里的东西又不比家中,我这是在替您省钱,怎么您还不高兴了呢?”
“强词夺理。”这郎君声音之中隐含笑意,“再换一盘,你省下这些银钱做什么,就算是全要了,难道还怕我付不起?”
那侍从应了一声是,又捧了许多出来,然而他家的夫人似乎是诚心与郎君呕气,对着这些首饰挑拣不断。
“这个流苏太繁多了,戴着显蠢。”
“玉镯以简朴雅致为美,这上面的雕琢太多,戴得久了,您不怕硌到我的手吗?”
她说起话来极为任性,隐隐质疑夫君的审美,偏那郎君也肯容她,还嫌她回嘴不够似的,亲手斟了一杯茶与自己的夫人润口,“你人这样美,这些俗物到了你的身上,当然叫人高看一眼。”
那女子就着郎君的手饮过水,似乎才满意一些,主动从盘上拈了一枚首饰,“那就要这个琉璃花钗好了,色若透明,雕琢却十分精细,您觉得如何?”
从声音来说,这位郎君应该不算太年轻了,身旁的夫人倒是像二八少女,不过永宁县主想想也对,能在朝中立得稳脚跟,那怎么也得是四十左右的人了。
不过这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唐风气开放,女子的地位远超前朝,陵阳长公主和她们这些女孩子逗趣的时候也讲过不少朝臣惧内的笑话,包括她二叔,打仗从来都不皱一下眉头,然而怕陵阳长公主怕得不成,有时惹了长公主不开心,还要请她去说和。
但那些故事里的大臣更像是惧怕自己的夫人,很少听说过哪位中书令或者是门下平章同夫人说话这样轻声细语。
她本来是有意与那位夫人争个高低,但是被迫同太子站在这里,一齐听他们夫妇言来语去,好奇归好奇,总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扯了一下东宫的衣袖,“三哥,咱们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教掌柜进去同他们说了,咱们自选咱们的去。”
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是怎么笼络住自家郎君的,成了婚也这般腻歪,要是她婚后也能同太子这般和乐就好了。
太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手,永宁县主见东宫面上浮现出可怕的阴郁,衣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唇抿成了一条线,似乎这里头的话触怒了他一般。
永宁县主见太子从来都是端着一副储君的架子,在外人面前不轻易言笑,但也说不上严厉,对着她的时候更是小意温柔,就像是二叔对长公主那样,突然神色可怖起来,着实是把她吓到了,她怯怯地站在一边,自己在心里犯嘀咕。
他同阿耶在一处多少年了,怎么可能听不出圣上说话时的语气做派,而透过屏风,那所谓的贵官夫人,分明……分明就是平日里循规蹈矩的准太子妃!
太子并没有见过圣上如此对待过一个女子,她像是比琉璃还要珍贵易碎,叫天子万般屈就,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圣人今晨议事时的雷霆万钧,然而耳边却是皇帝如春风拂面一般的细语低斥。
“这个不好。”
他听见圣上笑了一声,握住了那女郎的手腕,“这上面雕的花样是什么,梨花与海棠。好姑娘,你是有心刺人么?”
从太子入王府时,就没见过圣上有过通房妾室,自然也就没有机会看见圣人在内帷里的柔情蜜意,圣上平日里就真的像是金子铸就的神像一般,高高在上,坐在天下的权力之巅,俯瞰包括他在内的芸芸众生,让他敬仰、害怕。
现在这尊神却自己走下了神坛,在民间同未来的太子妃温声调情。
太子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要冷凝成冰了,他联想起之前种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画面,突然觉得讽刺至极。
“我刺您什么了?”他的未婚妻在他的面前曾是多么冰清玉洁、坚贞不屈的贞洁烈女,然而此时此刻,却并没有拒绝皇帝的触碰,只是抱怨他不好伺候:“您叫我来选首饰,我选了您又不喜欢,那还让我选做什么,您自己挑拣了给我也是一样。”
“岂不闻诗云,‘鸳鸯被里夜成双,一树梨花压海棠。’,你敢说没有这层意思吗?”那郎君含笑念着不正经的诗,还一本正经地向女郎去求证,叫人捧了铜镜过来,“苍苍白发对红妆,好姑娘,你来瞧瞧,我的头上有多少白发了。”
苏笙原本站在皇帝的身边,她原本是被圣上强行带来的,选了一盘又一盘,忍不住对他抱怨了几句,圣上说那些话,她并非是全然无动于衷,在这民间,她也愿意稍稍放松一些,真的像是情人那样,撒娇吵嘴,随意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