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尊,今天是您的寿辰,我们给做寿来了。”凑到那间牢房边,王金贵晃亮了火折子。两人便透过栅栏,看到端坐在里面的陈希亮。陈希亮眯着眼,适应了亮光才睁开,想看看王金贵,告诉他,你记错了,我生日还有俩月。谁承想,却看到了宋端平。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宋端平赶紧朝他摇摇头,比划个写字的动作。“嗯,难为你记得,我还以为,这个生日得一人过了。”陈希亮说着凑到栅栏前:“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却拿过宋端平的左手掌,用手指快速写了几个字:‘你怎么来了?’‘不光我,三郎,五郎也来了。’宋端平用右手,在陈希亮的左手掌上,快速回答着,然后发问:‘发生了什么事?’“大人的病好了么?我们一直都很惦记啊。”王金贵慢吞吞的打开食盒,问道。“阎王爷不收我,基本好了。”陈希亮口上回答王金贵,手下回答宋端平:‘八成有人要害我。’顿一下,接着道:‘劫粮车蹊跷,所有文官都死了,蹊跷,回来后,不分青红皂白,以牵强的罪名定我死罪,更蹊跷!’‘为什么?’‘可能是,他们发现我在查他们。’‘他们是谁?你在查什么?’‘湖南两广的转运使,也许还有更高层;我发现了他们常年贪污军资的秘密。’‘……’宋端平无比震惊,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本将调查账册随身携带,准备待余靖余大人一到,就上交的。’陈希亮不无沮丧的写道:‘被捕的时候,直接被搜了去,万幸我用的是拼音书写,他们应该看不懂是什么。’‘现在该怎么办?’‘我给你再默写个大概。’陈希亮轻叹一声道:“能记住多少算多少,等余大人一到,就设法交给。”幸亏是他亲自调查得来的,否则真要鸡飞蛋打了。接下来的一刻钟,就在沉默的书写中度过,宋端平凝起全部心神,试图记住每一个字。之后那牢头开始催,催了三次之后,王金贵微声道:“再不走,就要被怀疑了。”便又大声道:“好了,好了,这就出来了。”‘你不会有事吧?’被他这一打岔,宋端平也没法记了,只好抓紧时间问道。‘不会的,国朝不杀士大夫,最多就是流放沙门岛。’‘但他们可以瘐死你……’‘生死有命。’陈希亮无语了,只能轻叹一声,写道:‘孔曰成仁……’~~~~~~~~~~~~~~~~~~~~~~~~~~~~~“怎么这么久?”两人出来后,那牢头已经明显不悦了。“回头,倚翠楼请你。”王金贵这样说,那牢头才缓和道:“快走吧,马上就要有当官儿的来巡牢了。”“好嘞。”王金贵赶紧拉着宋端平离开了大牢。出来提刑司,王金贵才长舒口气。望着宋端平,见他一脸严肃的翕动着嘴唇,似乎在默念什么。问他在干啥,宋端平也不说,反而迈开步子疾走起来。王金贵赶紧加速想跟上,谁知道一眨眼就只看见他个背影,再一眨眼,直接连背影都消失在拐角了。‘不是闹鬼了吧……’王金贵揉揉眼,不敢相信人类有这样的速度。等他回到家去,只见宋端平早就在屋里坐着,奋笔疾书什么了。他想进屋,却被五郎拦住,他想要说话,又被五郎狠狠瞪一眼,吓得把话缩回去,心中无限委屈道:‘这是俺家哎好不好……’只好委屈的蹲在院子里,和那打坐的和尚大眼瞪小眼。屋里面,没有桌子,陈恪讲两个书箱摞起来。一手扶着书箱,一手打着蜡烛,让宋端平在上面书写。写了将近一刻钟,宋端平搁下笔,擦擦满脸的汗水,摇头道:“没有你那么好的记忆力,只能记住这么多了……”“已经是触目惊心了。”陈恪沉声道:“实在想不到,素以杜绝贪腐自傲的大宋朝,竟然有疯狂的贪污。”“是啊……”宋端平叹口气道:“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敢。”“天高皇帝远。”丑闻侬智高造反,宋军在岭南的溃败,给宋人带来的刺痛,不啻于西夏独立。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为何拥有二十万军队的广南东西路,会这样轻易的被击溃?尤其当人们得知,侬智高起事之初,老弱病残加起来,不过五千人马,就敢攻打拥有天险的横山寨、驻军两万的邕州城,还都被他一战而下。到底是侬智高麾下乃天兵天将?还是岭南的军队系统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答案,陈希亮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在衡阳当知县,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发往两广的军饷物资,绝大多数都要在这里转场,或往西南发向广西桂州、邕州,或向东南发向广州、惠州。而溃败下来的兵马,也在此处重新集结,等待命令。在受命安置两广败军的过程中,陈希亮自然要把问题抛给当事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耸人听闻……溃兵们说,两广的军队早烂透了,驻守的厢军,额不足半,其中还多是老弱病残,正当年的青壮不足两成,而且都几乎没有训练。陈希亮难以置信的问道:“不训练,平日里都干甚?”“却也不闲着。”兵卒们自嘲的笑道:“咱们都得给将军们做生意呢。”“做生意……”陈希亮倒吸一口凉气。北宋施行募兵制,简单地说,就是在水旱灾年,农民们没生活时,国家就把他们收编为军队,让他们当兵吃粮,从社会不稳定因素,变成维护稳定的机器。这条国策,确实使赵宋江山,没有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却是一剂慢性毒药……募来的兵,多少都经过军事训练、又不再适应农耕生活,国家更不敢放回去,于是只好一直养他们到花甲之年,才允许退伍。这就导致军队数量只增不减,年复一年的膨胀起来。而且募兵是要给军饷的。最近的统计是,全国军队数量达到一百四十万,超过了唐朝天宝年间。而宋朝的人口,却只有天宝年间的一半。更少的人口,更多的军队,如果别的朝代统治者,肯定会减少军饷供给,但宋朝的统治者,不敢少给分毫。国家不仅厚养士人,对军队同样不薄,每月饷银、军衣、口粮供给,竭尽全力的供给……不然,兵大爷们立马造反给你看。后来财政实在供养不过来,就只能优先供给禁军,对地方上的厢军,只能支半饷,余下的一半,允许军队经商,自行解决。此风一长,地方军队训练废弛,平日专行车船务茶酒务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到的产业……钱是赚了不少,可敌人一打过来,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几个人会使弓箭了。财富使人眼红,身怀财富却使人胆怯,见将领们收拾细软逃得比兔子都快,下面的士兵自然一哄而散。所以不是侬智高太厉害,而是那些被他打下来的城市,几乎都不设防。~~~~~~~~~~~~~~~~~~~~~~~~~陈希亮出离愤怒了,他问道:“虽然朝廷只支半饷,可按你们所说,兵员不足半额,也足够你们领到全饷了,为何还要经商呢?!”“好教这位大令知道,老汉当兵四十年,就一直是领半饷的。”官兵们摇头道:“至于那些空额冒领的军饷,万万落不到我们头上。”“非但如此,朝廷多拨的粮秣军械,也都被上头倒卖了。”“经商所得的巨利,也都被他们侵吞了,我们能沾到点什么?”“……”这一条条指控,轰得陈希亮五内俱焚,他连着好几宿睡不着。实在想不到,向来以清廉著称的大宋朝,竟存在着这样触目惊心的腐败。‘不管此风是只在岭南一地,还是已在全国蔓延开了,都必须揭露开来!叫官家和相公们知道真相!’北宋的士大夫,至少在没有碰壁之前,大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操,陈希亮断然下了决心:‘否则一旦腐烂透了,大宋必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