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容我说一句实话:大多数人是没有能力得到自由的。需要再一次强调,这一自由并不是政治意义上的。政治意义上的自由应该人手一份儿。我的意思是,他们缺乏&ldo;不在乎&rdo;的能力。
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人分为各种莫名奇妙的类别,而不是&ldo;在乎&rdo;的和&ldo;不在乎&rdo;的两类。你会在任何地方看到,人们正被划分为&ldo;左派&rdo;和&ldo;右派&rdo;,或者&ldo;70后&rdo;和&ldo;80后&rdo;。我想好的分类法总是建立在一套有效甄别的体系基础之上,比如天上的云朵,有的是层云,有的是积雨云,等等。有一次在从北京飞往广州的路上,我看见无数的白色碎块蹲在天上,伸着舌头扮可爱,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就叫它们比熊犬云。这不是一种好的分类法,但至少还照顾到了形状。倘若有人罔故这些规则,看着天说,这是左边的云,这是右边的云,左边的更爱国,这人大约是脑壳坏掉了。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能给他的教益就是:别跟任何人一伙儿。我是自由主义者中的一个,不过我不准备跟每个自由主义者都抱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我会自己琢磨,不劳别人帮忙。倘若你是单独一个,你就不用怕那么多,也不用在乎那么多。同样我也不准备跟我的同龄人为伍。我也不懂什么叫美丽青春。如果你的青春美丽得像只乌龟,那么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实迷途其未远
初三那年我随家人到北京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外国人。在颐和园,在北海公园,在任何一个地方,每当我发现有某个外国人把相机对准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国人,我的脑子中就必然会蹦出一个念头:这孙子想曝光我们的阴暗面!于是立刻充满敌意地把我的相机对准那个可怜的游客。这种对峙很有效果,那些老外通常会迷惑不解地放弃拍摄。那是冷战后期,美国总统还是里根,而在我最喜欢的各种读物中,对历史的解释总是基于最简单的斗争逻辑。那会儿我既不知道什么叫文官制度,也不知道啥叫程朱理学,对本国历史可谓一无所知。不过我却不仅自以为了解历史,还认为我的祖国很需要我的保护,而每个外国游客都可能居心叵测。
几年以后我才弄明白,那些外国人只是想拍摄一些异国风情式的照片。很久之后我出国时也很自然地这么做。我也意识到民族主义并不是青春期的必然特征,尽管类似潮流的中坚力量总是年轻人。在东京我曾拍过一个醉卧街头的男人,可是并没哪个日本男孩向我投来烂番茄。
如今之我已与往日完全不同。我想,在中国,高尚的标志是在理想上与小时候别无二致,聪明的标志却在认识世界的方式上与那时有天壤之别。我不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相反,我成了最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的群体中的一员。在回想自己的过去之时,我的感觉就像是从一场灾难中脱身。
我的另一个变化是,发表观点时变得谨慎多了,每次都要事先想一下:这事我懂吗?因此我很不喜欢那些太爱说话的家伙。有个朋友办了一个博客平台,承蒙抬爱,我被邀请去玩,却一直兴致不高,惟一的原因就是那儿的人都太话痨。上中学时我曾沾沾自喜地在一些中学生杂志上发表过若干篇&ldo;议论文&rdo;,无论&ldo;陈蕃扫天下而不扫一屋&rdo;还是&ldo;下里巴人也是艺术&rdo;,我都有一大堆真知灼见‐‐那是我经历过的另一场灾难。如今,我不得不天天躲着有议论文的地方。
我对这些唠叨本身并无意见‐‐发正我不看就是了‐‐我只是希望在这些唠叨当中常识多一些,创意少一些。一个基本规律是,一个社会的常识越多,妄言就会越少。妄言少了,妄为才会少。妄言只令人心烦,妄为才令人忧虑。
比方说,我觉得各种过分的民族主义言论就是妄言,而偏狭民族主义者们想干的事就是妄为。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在一个缺乏常识的环境下一些缺乏常识的人既对自己的能力自信满满,又对自己的价值体系坚信不疑,还对自己的道德激情深感自豪。倘若这些人大权在握,就会导致广泛的悲剧,比如两次世界大战。倘若这些人是普通民众,那么祸乱会小一些,只会导致智慧湮灭‐‐智慧这东西我们肯定有的是,要不我们怎么会总是随手就毁灭那么一些呢?
更可怕的状况则是上述两者结合在了一起,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可不只发生过一两回。
有时我会悲观地想,什么时候我们的认识水准才会超越&ldo;抵制某货&rdo;呢?什么时候一些爱国者才会不再动辄把一个看法与他们不同但并没有出卖国家利益的人叫作&ldo;汉奸&rdo;呢?这么想时,我会觉得时日荏苒,我们却似乎并未跨入全球化的时代,大家仍然生活在我的初三那一年,警惕地盯着拿相机的外国游客。有时我又会单从技术性的角度考虑,其实这只是我们的低劣的语文教育水平所致。我们这里有不少人只有很少的词汇量,这导致他们的发言总是比较暴戾和单调。
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ldo;独立思考&rdo;这回事,除非这种&ldo;独立&rdo;指的只是立场,而不包括思维方式。我们总是使用一些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见识来琢磨事儿‐‐但是每个人学到的想问题的方法却有好有坏。
比如说有的人是从亚当斯密那里学到的见识,有的人则是从他二大爷那里学到的,我并不厚此薄彼,一定认为前者看待问题就比后者更为可靠。但是我想,要是有人既学亚当斯密,又学他二大爷,并把两者做个比较,他就一定会变成相对聪明的人。要是他固执地相信他二大爷,却不愿意亲近人类千百年年来积累下来的智慧,或者一生中极少有机会听说相悖的观点,却有着强烈的行动欲望,那么就他的人生来说,我列举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危险。
高速铁路上的白发渔樵
我的英文水准很不坏,至今还记得大约10个单词,其中一个就是clack,短而尖锐的碰撞声。我也记得那篇课文:有个男孩坐火车,耳边听到clack,他就冒失地嚷嚷起来,&ldo;各位,前方有危险的说!&rdo;别人都要求他,闭上你的嘴!可是他还是听到clack,继续说个不停,大家又让他收声。如是者三,终于有人说,太烦了,要不把火车停下,让他看看诸事平安好了。火车停了,铁轨果然出了问题。我想这个故事说的是关于危险的警告有多么重要,而倾听一个人微言轻的声音又是多么难。
我不能夸张地说这个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对我的新闻记者生涯有益。我只是发现,90的新闻都是这个故事的变种。不同的是,那些新闻里的&ldo;火车&rdo;都翻了。我看到蚁力神、沙兰镇水灾是这样,胶济铁路事件更是翻版。这些新闻的核心事实是什么呢?真的是火车倾覆死伤枕藉吗?当然不是,它是这个:曾有一个clack男孩,但他没有机会让人听到他的危言。
如今我不再是一个记者了。某种程度上说,我已厌倦于那些大同小异的故事。当我看到&ldo;躲猫猫&rdo;,我可不觉得幽默,我能想象到我去采访的话,人们会告诉我&ldo;这是一个体制问题&rdo;。我能想到我会烦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