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冲刷淤积出来的沙洲上生长着一片片野生芦苇,拨开芦苇荡,道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不时会有荆棘丛绊住靴子。故岑想在前面为晏谙开路,但他根本不知道晏谙要往哪个方向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晏谙身后,两人就这样凭着直觉在无人涉足的自然深处寻觅那个存在在传闻中的寺庙。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一只苍鹭展翅飞过,晏谙下意识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远处赫然立着一个小小的寺庙,或许是他们只顾着低头看路,此前竟没有发觉。寺院附近的树木更加青翠,藤蔓缠绕在树干上,苔藓在砖缝中生长,到处都透露着生机。正门小小的牌匾上从右往左书着三个字:清寂寺。“清寂之地,最能参悟禅意。”晏谙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走出来,看样貌比他年长几岁,目光沉着平静,举手投足秉节持重。“衡王殿下请进罢,另一位小施主还请在寺外等候。”故岑愕然,还没等他说什么晏谙便吩咐道:“你再此处等我。”说罢抬脚跟了上去。故岑看着晏谙的背影:“……是。”晏谙跟在僧人身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不请自来,扰了法师清净。”“无妨。”僧人语气淡淡的。“不知法师如何称呼?”“施主只需知晓贫僧在此恭候您多时了。”僧人停下脚步。晏谙抬头,发现他将自己带到了一棵菩提树下。僧人继续道:“贫僧守了洹水百年,施主来了,贫僧便可以走了。”“怕只怕,我担不起这重任。”晏谙仰头,看光影从树隙间穿过,问僧人,也是问自己:“处处掣肘,如何守得住洹水?”“施主今日既来此,便证明您守得住山河,您是上苍留给大启的生机。”僧人双手合十,仿佛丝毫不觉得他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他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是指引晏谙如何去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心中必然有了谋划,他只需要帮晏谙打消疑虑、克服心魔。“苦难已过,施主已得涅槃。”晏谙心头一凛,这话是何意?难不成竟看穿了自己重生吗?“我……”“一切都是机缘,沿着这条溪水下山,回到人间罢。”僧人没有再给他发问的机会,为他指了个方向便转身离去了,那是一条从山涧缓缓流淌下来的小溪。晏谙浑浑噩噩地往回走,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听见僧人传来了最后一句引言:“菩提花开了,贵人就在眼前。”“王爷?”故岑看着晏谙从寺庙里出来,似是有些精神不济,下山的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而晏谙真正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船上,正顺风顺水地驶向洹州府。洹州府“不知衡王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席面上,洹州府府尹范玖客客气气地道。“范大人言重了。”晏谙和善地笑笑,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请自来,还望大人不要觉得本王唐突了才是。”“殿下哪里的话,您肯来洹州府,我这小小的府尹府蓬荜生辉。”两人你来我往地推了几轮客套话,范玖终于试探着询问起晏谙此番的来意:“只是不知殿下莅临是否有什么要紧事?下官也好提前准备,免得到时误了殿下的事。”“大人不必紧张,本王也不过是在京中闲来无事,于是向父皇求了恩典,出来长长见识。洹州府一向最重农桑,又得大人治理有方,是探查民生最佳的地方,这才专程拜访,怕是要叨扰大人些时日,还望大人多多担待了。”“原来如此,”范玖稍稍放心,“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妨先在府上休憩几日,之后下官再让人领着殿下四处走走看看。”“那便劳烦大人为我费心了。”晏谙含笑举杯:“本王敬大人一杯。”范玖也端起酒杯:“殿下请。”两人把酒言欢,饭后晏谙下去休息,范玖则唤来了吴进。吴进是范玖一手提拔上来的同知,最得范玖器重,听了晏谙的事也不禁谨慎起来:“这衡王突然到访,莫不是那举子的事走露了风声?”“我怕的就是这个!”范玖烦躁道。吴进转了转眼珠,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大人不必心急,那个举子的事情之前闹得沸沸扬扬不假,却也只是在新洛县内,更是早已经压了下去,衡王未必能听到什么。就算有,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算不得真。退一万步讲,真是传出了什么风声,那也是新洛县县令的责任,跟大人可没有关系,顶多……也不过是一时失察罢了。”“那衡王为何会跑到我洹州府来?”范玖还是不安。“这……”吴进也不知做何解释,只能劝范玖宽心:“既然上头没有传信给大人,衡王前来没有携带什么旨意,说不准真的没事,是咱们多虑了呢?毕竟这衡王在京城游手好闲惯了,难保就不是真的出来游山玩水的,什么探访民生,也不过就是个借口,糊弄人的罢了。”范玖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有这个说法说得过去。据下人来报,晏谙并未在新洛县多做停留,既然新洛县的事瞒的好好的,他自然猜不到晏谙此行的意图,跟吴进两个人揣摸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好作罢。“他不是要探访民生吗?过两日你就带他到地里逛逛,这样热的天气,我就不信他能顶着太阳在田里待多久。”顿了顿,范玖又道:“至于那个举子,我始终是不放心。”他眼神阴鸷,“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乱说话。”吴进自然没有不从的:“那便依大人所言。”连续奔波数日,终于能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了。屏风外故岑正将干净衣物整理好搭在架子上,晏谙泡在浴桶里看着他朦胧的身影,想了想询问道:“范玖近几年没有调任过,故大人有没有与你提起过这位府尹为人如何、是什么性子?”故岑有些歉疚地道:“父亲很少与我提起这些。”“也罢。”晏谙也不是非要从故远林那里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些东西说到底还得靠他自己摸索,别人的话也不过就是个参考。晏谙这会儿松快了些,靠着桶壁与故岑闲话:“宁涧县离这里远不远?你也许久没回家了,难得来一趟洹州府,可以回去看看。”“王爷还在这里,哪有属下擅离职守的道理。”故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他自然是想回家看看爹娘,但晏谙此番出来一切从简,身边只跟了他一个人,他哪还敢离开,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嘶,”晏谙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失笑:“你家王爷倒也不是来树敌的,再不受宠范玖也不敢大庭广众地把我吃了罢。”晏谙此行还真不是来找茬的,说不准后头还有求于人,他已经很客气了,范玖要是还觉得他有敌意……那他也没辙了。故岑收拾完了,转过身来:“那王爷接下来要做什么?”天气热,房间内并没有氤氲起什么水汽,隔着一道浅浅的屏风,晏谙的轮廓清晰可见,故岑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来。“范玖不是说要让人带我逛两天吗,那就先逛两天看看。”晏谙看他不动了,便道:“你也下去好好歇着罢。”故岑应声退下,晏谙注视着水面,忽然埋头沉了下去,过了片刻才“哗”地冒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任由水珠沥沥拉拉地滴落,眼神晦暗不明。接下来的几天吴进当真带着晏谙四处游逛,面对晏谙提出的问题也仔细讲解、知无不言。如是几日,晏谙忽然提出明日便要告辞了。范玖表现得有些意外:“殿下才来没几日便急着要走,可是下官哪里招待不周啊?”“大人多虑了,洹州府下有十数郡县,我是想去别处看看,再然后便该返程回京了。”晏谙笑意盈盈,“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大人盛情款待。”